青岩村的清明节总带着股霉味，潮湿的春风卷着纸灰扑在墓碑上，林深攥着母亲的衣角，盯着坟头新培的黄土发呆。三岁的孩童本该在田里追蝴蝶，他却穿着老道送的青布小褂，袖口还绣着歪歪扭扭的八卦图——那是林母昨夜摸黑缝的，针脚里渗着被油灯烫出的血泡。
“阿深，给爷爷磕头。”林母递来三炷香，声音比去年更轻了些。自从三年前那场雨夜，她总觉得儿子身上有层薄雾，让她不敢抱得太紧。小身影刚在坟前蹲下，突然指着空无一物的土堆笑出乳牙：“爷爷坐棺材里啃手指呢！”
香灰簌簌落在林母手背上。她顺着儿子的目光望去，只看见杂草丛生的坟包，却听见隐约的咀嚼声，像有人在啃食萝卜。林深歪着脑袋，紫瞳里映出地下三寸的棺木，木板缝里伸出的手指正抠着颗带血的臼齿，指甲缝里嵌着去年上坟时撒的瓜子壳。
“啊——”林母的尖叫惊飞了树上的乌鸦。她踉跄着抱起儿子，却在转身时看见墓碑后闪过的白影——那是件褪色的蓝布衫，正是林父出海前穿的那件。怀中的孩子突然伸手，对着空气喊：“爸爸抱！”林母眼前一黑，晕厥前最后看见的，是儿子紫瞳里倒映的自己惨白的脸。
“无量天尊，妇人的胆子还是太小。”老道李玄真的声音从槐树林里飘来，他手里拎着半只烧鸡，油渍在道袍上晕开团扇形污渍，“让娃娃看见祖先，是喜事嘛。”
林深被放在坟头草席上，老道用烧鸡骨头在黄土上画太极图，身后昏迷的林母脚边躺着块符水浸过的帕子。“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门下第三个弟子。”老道掏出本泛黄的画册，封皮上“幽冥百鬼图”五个字被虫蛀得残缺不全，“先认认你的同僚们。”
画册第一页是青面獠牙的红毛鬼，舌头垂到腰间。林深却指着画像咯咯笑：“这个红毛鬼像村口王大爷！他昨天还在井边搓泥球呢！”老道手一抖，画册差点掉进供品里的小米粥。他定睛细看，发现画中鬼的酒糟鼻确实和王大爷有几分相似，嘴角抽搐着翻到第二页——吊死鬼的长舌上还挂着个蝴蝶结，正是桂芬投井前系的那只。
“罢了……”老道摸出酒葫芦灌了口，酒液顺着胡子往下淌，“天生阴阳眼就是这点麻烦，看什么鬼都像熟人。”林深早己把画册丢在一边，正追着烧剩的纸人跑，那纸人穿着新娘红袄，是邻村赵寡妇给夭折女儿叠的。“小红你别跑！陪我玩躲猫猫呀！”他踉跄着踩进纸灰堆，裤腿上沾满金元宝碎屑。
老道突然咳嗽起来——他看见纸人“小红”的脑袋突然转向林深，空洞的眼窝里渗出黑血。符水浸透的红纸在月光下泛着银光，那是他今早特意在纸人眉心点的镇魂符。“这娃娃……”老道捋着胡子沉吟，“莫不是把阴司当幼稚园了？”
深夜，林深趴在窗台上看月亮。老道说过，每月初七要练“开眼术”，盯着月亮数三百下就能看见平常看不见的东西。他数到一百零七时，房梁突然吱呀作响，有什么东西倒挂着垂下来，旗袍下摆扫过他的发顶。
“小弟弟，要不要听姐姐讲故事？”甜腻的嗓音里带着铁锈味。林深抬头，看见穿旗袍的女鬼正晃着脚踝上的银脚链，皮肤白得像浸过福尔马林，眉心红点却红得滴血。她的脖子上有道紫黑的勒痕，正是三个月前在村口槐树上吊的绣娘桂芬。
林深歪头看她，紫瞳里映出女鬼身后的麻绳，那是老道昨天刚换的新符绳。“姐姐的故事好听吗？”他伸手去够脚链，女鬼却突然发出尖笑，整个人像被风吹散的烟般模糊。窗外传来老道的咳嗽声：“兔崽子！谁让你大晚上乱看？”
月光突然被乌云遮住。林深摸着发烫的眉心，想起画册里的吊死鬼插图，突然咯咯笑起来——原来女鬼的脚链，和画册里画的一模一样。墙角的符纸无风自动，上面的“镇宅符”不知何时变成了“逗鬼符”，歪歪扭扭的笔迹像是孩童的恶作剧。
“师父，小红为什么怕你呀？”林深转头看向门口，老道正举着桃木剑站在月光里，道袍上的烧鸡油渍被照得发亮。老道没说话，只是甩袖甩出三张符纸，分别贴在房梁、窗台和炕头。林深闻到熟悉的符水味，突然指着老道的肚子笑：“师父肚子里有只酒虫！”
老道的剑差点掉在地上。他想起白天给林深把脉时，这孩子竟能看见他丹田处的“五毒酒虫”——那是他年轻时为破苗疆蛊术种下的，寻常人便是修仙十年也未必能看透。“过来。”老道从怀里掏出个小瓶，“把这符水喝了，以后别再乱喊女鬼小名。”
玻璃瓶里的液体泛着幽蓝荧光，林深仰头喝了个干净，突然觉得浑身发烫。他看见窗外的纸人小红正隔着玻璃朝他挥手，远处的坟包上，无数光点像萤火虫般升起——那是老道说的“游魂”，每月初七都会出来晒太阳。
“师父，我看见好多小灯笼！”林深指着窗外笑，脚步却有些踉跄。符水在体内化作热流，他看见老道的胡子上挂着个小纸人，正举着酒葫芦往老道嘴里灌酒——那是老道的“酒虫”显形了。
老道扶额叹息：“别人开眼见鬼神，你开眼见酒虫。这哪是过阴人，分明是阴司熊孩子……”话未说完，林深己经追着纸人小红跑出门，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极了画册里那些蹦蹦跳跳的小鬼。
墙角的槐树沙沙作响，老道摸出酒葫芦又灌了口。他望着林深追纸人的背影，想起三十年前在终南山看到的预言——“紫瞳破阴，北斗镇魂，非神非鬼，亦正亦邪”。酒液顺着胡子滴在“幽冥百鬼图”上，将吊死鬼的插画晕成团血红色，却把女鬼脚踝的银脚链衬得更加清晰。
今夜的青岩村，注定无眠。林母在昏迷中呓语，攥着儿子的小褂喊“阿深”，而那个紫瞳的孩子正在月光下追着纸人跑，嘴里还喊着：“小红等等我！我带你去看师父的酒虫！”老道摇摇头，挥剑砍断缠在林深脚踝的鬼藤，剑身上倒映出自己无奈的脸——他突然有种预感，这个熊孩子将会把阴司搅个天翻地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