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灶屋门口添柴火，火星子噼里啪啦溅在鞋面，新做的布鞋烫出焦痕。这双鞋是春桃嫂子上个月送来的，说家里孩子脚长得快，小半码的鞋穿不了，我捡了便宜。
"秀兰，村口来辆小汽车！"隔壁二婶的嗓门穿透晒得发烫的土墙，惊飞了枣树上的麻雀。我手里的玉米秸秆"啪嗒"掉在灰堆里，沾了层黑。小汽车这种稀罕物件，在我们杨家沟十年都未必能见着一回。
抹了把汗往村口跑，老远就瞧见那辆银灰色轿车，车身在日头下泛着冷光。车门打开时，我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是志强，穿着藏青色西装，皮鞋擦得锃亮，像变了个人。他怀里抱着大束红玫瑰，花瓣被晒得蔫头耷脑，却还是引得村里婆姨们挤眉弄眼。
"秀兰！"志强喊我名字的声音比从前响亮许多，我下意识往二婶身后躲，指甲掐进掌心。去年腊月他去城里打工时，我俩在结冰的小河边分的手。那时他头发乱糟糟，棉袄袖口磨得起球，攥着我的手说："等我挣了钱就回来娶你。"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志强拨开看热闹的人，单膝跪在晒得发烫的土路上。红玫瑰刺扎破他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花瓣上："秀兰，我现在能给你好日子了，嫁给我吧！"
我盯着他西装裤膝盖处沾的黄土，喉咙发紧。去年冬天，他爹突发脑溢血，家里东拼西凑借了两万块医药费。下葬那天，志强蹲在坟前抽了整包烟，烟头烫穿了好几处鞋面。第二天他就揣着家里仅有的五百块钱去了省城。
"志强，起来吧。"我弯腰想拉他，却被他反手握住手腕。他掌心的茧子还在，只是比从前干净许多。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春桃嫂子扯着嗓子喊："秀兰，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姻缘！"
夜里我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透过糊窗纸的破洞洒进来，在墙上映出斑驳的影子。床头抽屉里压着志强临走前留给我的信，信纸被我摸得起了毛边，那句"等我"却依然清晰。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后山的老槐树下。志强正在那儿等我，西装换成了从前的旧棉袄，手里提着两盒点心——是镇上供销社卖得最贵的那种。"我在城里开了家小饭馆，"他把点心塞进我手里，包装纸还带着体温，"虽然不大，但每个月能净赚五千多。"
我着点心盒上褪色的牡丹花纹，想起上个月去镇上赶集，看见肉铺新挂出的五花肉，标价涨到了十八块一斤。娘的风湿药也涨价了，从前二十块钱一大包，现在只能买半袋。
"志强，"我把点心还给他，"咱们不合适了。"风掠过树梢，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他眼睛里的光暗下去，像被踩灭的油灯："是因为钱吗？我知道你娘看病要钱，我现在能负担得起了。"
"不是钱的事。"我扯着衣角，指甲缝里还沾着早上洗菜的泥，"你走这半年，我跟着村西头王婶学编竹筐，每个月能挣三百块。虽然不多，但够给娘抓药，也够买盐买油。"
志强突然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生疼："三百块？秀兰，你知道我在城里端盘子一个月都能挣两千！你跟着我不用再编竹筐，不用再吃这些苦！"
我抽回手，掌心火辣辣的。山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的响声。"志强，咱俩一起长大，你还记得小时候偷摘李大爷家的杏子吗？"我望着灰扑扑的天空，"那时候咱们被追得满山跑，摔进泥沟里浑身都是土，可你分给我半个杏子的时候，我觉得比啥都甜。"
他愣在原地，眼眶慢慢红了。那年夏天，李大爷举着扫帚追了我们三条田埂，最后还是被我爹逮住，赔了两筐自家种的玉米。晚上志强翻墙进我家院子，兜里揣着两个青杏，说这是他藏起来没被发现的。
"现在不一样了，"志强声音发闷，"没钱连生病都不敢生。我爹走得那么急，就是因为......"他说不下去了，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我蹲在他旁边，看蚂蚁排着队往树洞里钻，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空了。
后来的日子里，志强时不时来我家帮忙。他会修漏雨的屋顶，会给娘挑水劈柴，却再也没提过结婚的事。有次他蹲在院子里给娘煎药，火苗舔着药罐，蒸汽模糊了他的眼镜片。
"秀兰，"他突然开口，"我在城里认识了个姑娘，是开服装店的。"药罐里的水咕嘟作响，我数着墙根的蚂蚁搬家，一只、两只、三只......"挺好的。"我说。
那年秋天，志强的婚礼在镇上最大的饭店办的。我站在人群外，看着他西装革履地牵着新娘的手。新娘的婚纱拖在地上，像一片流动的云。礼炮响起来的时候，我想起老槐树下的那个下午，志强掌心的温度，和永远也回不去的青春时光。
后来我继续编竹筐，手艺越来越好，订单渐渐多了起来。有人劝我去镇上开个铺子，我摇头笑笑。每天清晨背着竹筐去集市，听着熟悉的吆喝声，和老主顾们讨价还价，这样的日子，心里踏实。
某个下雨的傍晚，我坐在屋檐下编筐，雨水顺着房檐滴答作响。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恍惚间又想起志强求婚那天。其实婚姻需不需要金钱的支撑，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那些共患难的日子，那些不用言语就能懂的心意，才是最珍贵的。
雨越下越大，我抱紧怀里未完工的竹筐，转身进了屋。灶屋里还温着给娘熬的药，柴火噼啪作响，像极了那天村口的鞭炮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