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余温(守诺与归途)
第一天:雨后初晴与漏屋
葬礼后的山村,笼罩在一种沉重的寂静里。绵绵秋雨终于停了,天空洗过一般,露出澄澈的蓝。阳光透过湿漉漉的竹叶洒下来,带着清冷的暖意,却驱不散老屋里的悲伤。
米父米母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呆坐在堂屋的竹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湿漉漉的院子。米母的手里,无意识地着米大勇留下的一件旧军装外套(王伟从部队带回的遗物之一)。米父则望着墙角堆放的一些农具,那是儿子在家时常用的,如今蒙上了一层薄灰。
王伟的手机从昨天开始就不断有加密的震动提示。他走到院子角落,压低声音接了几个电话,眉头紧锁,脸色凝重。边境的任务似乎更加吃紧,李力那边压力很大,需要他尽快归队处理。
他挂断电话,深吸一口气,走到堂屋。看着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两位老人,他眼中充满了不舍和挣扎。他蹲在米父面前,声音低沉却坚定:“伯父,伯母…部队那边…有紧急任务,我必须得回去了。”
米父浑浊的眼睛缓缓聚焦,看着王伟年轻却布满风霜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点了点头。米母的眼泪又无声地流了下来,紧紧抓着那件旧军装。
“您二老放心!”王伟握住米父粗糙的手,又看向米母,“我王伟说的话,一口唾沫一个钉!你们就是我的父母!部队的事处理完,我一定尽快回来看你们!平时有啥事,随时给我打电话!”他拿出一个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条,塞进米父手里。
接着,他看向一首默默守在二老身边的小满老师。小满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睛红肿,但眼神里多了一份沉静的坚韧。“小满老师,”王伟的声音带着无比的郑重,“这个家…大勇的爹娘…就拜托你了!”
小满老师用力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王伟哥,你放心去。这里有我。” 短短一句话,承载着千斤重的责任。
王伟又转向我:“海洋,你…”
“我留下。”我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房子要修,你看那房顶。”我指了指堂屋角落,一块明显的水渍在青灰色的泥地上洇开,那是昨天大雨留下的痕迹。“还有柴火也不多了,菜地也该整整。我留下来帮几天忙,陪陪伯父伯母和小满老师。等这边安顿好点再回去。”
王伟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理解,也有一种战友间无需言说的托付。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兄弟!那这里…就先交给你和小满老师了。”他又转向二老和小满老师:“海洋留下来帮几天忙,有什么事,你们尽管使唤他。”
告别是匆匆的。那位士官司机开车送王伟去县里转车。临上车前,王伟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承载着太多悲伤和回忆的老屋,看了一眼门口白发苍苍、倚门相送的二老,看了一眼搀扶着米母、眼神坚定的小满老师,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
“海洋,”他把我拉到一边,避开旁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这次…大勇的事…我心里…”他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记住!无论你在哪,无论我在哪,如果…如果有一天,需要你的时候…我王伟的电话,一定会打给你!刀山火海,我也把你拽回来!你…别关机!”
我迎着他布满血丝却异常锐利的目光,胸口热血翻涌,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并肩作战的岁月。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同样郑重地承诺:“百宝箱,你放心!我的号码,这辈子都不会换!只要你的电话响,天涯海角,我唐海洋,一定到!”
没有更多言语,两个男人用力地握了握手,那力道几乎要将对方的骨头捏碎。所有的情义、承诺、不舍和悲痛,都凝聚在这无声的一握之中。王伟转身,拉开车门,动作利落地坐了进去,没有再回头。墨绿色的越野车卷起湿漉漉的尘土,驶离了寂静的山村,也带走了他身上那份属于铁血战场的沉重。
第二天:修补与陪伴(旧瓦与新柴)
王伟离开后,老屋似乎更安静了。悲伤依旧弥漫,但生活总要继续。
我开始动手。先爬上老屋的房顶。年久失修的瓦片在昨日的雨水冲刷下,果然有好几处松动和碎裂。我小心翼翼地揭开那些破损的瓦片,换上从镇上买来的新瓦。阳光有些晃眼,站在屋顶,能看到远处的瓯江支流像一条玉带蜿蜒在青山之间。我想起上次和大勇一起回来休假,我们还爬上这个屋顶修过一次漏雨。那时他指着远处的江水,笑着说:“海洋,等以后退了伍,我就回来,在江边盖个房子,天天看这水,听这响动,比啥都舒坦…” 如今,江水依旧,人却己逝。手中的瓦片仿佛还残留着当年他手掌的温度,我的眼眶一阵酸涩。
下午,我拿起柴刀,去屋后的竹林砍柴。锋利的刀刃劈开粗壮的毛竹,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汗水很快湿透了后背,旧伤处隐隐作痛,但我没有停下。我需要这种体力上的消耗来对抗内心的沉重。一捆捆劈好的柴火堆放在灶房檐下,像小山一样。米父默默地看着,浑浊的眼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
傍晚时分,村小学放学的铃声隐约传来。没过多久,小满老师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老屋门口。她换下了黑衣,穿着一身素净的便装,手里还提着从学校食堂带回来的热乎饭菜。
“伯父伯母,我放学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脸上努力挤出一点温和的笑意。她放下东西,很自然地接过米母手里的旧军装外套:“妈(她己经改了口),这衣服我拿去洗洗,放久了有味儿。”然后走到米父身边:“爸,今天腿疼好些没?我带了点药酒,等下给您揉揉。”
她放下挎包,挽起袖子就开始忙碌。打扫堂屋,收拾院子,喂鸡,动作麻利而安静。米母看着小满忙碌的身影,眼泪又无声地流了下来,但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多了一丝依靠和慰藉。米父坐在竹椅上,看着小满老师蹲在他面前,用那双教书的手,仔细地用药酒揉搓他酸痛的老寒腿,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
我默默地劈着最后一点柴火,看着小满老师单薄却坚韧的身影在暮色中忙碌,看着她像对待亲生父母一样照顾着米家二老,心中充满了敬意和难以言喻的酸楚。大勇,你看到了吗?你选的人,真好…
第三天:烟火气与纸萤火
小满老师天天如此。放学铃声一响,她的身影总会准时出现在老屋。她带来了课堂上的趣事,讲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如何惹她生气,又如何用稚嫩的方式安慰她。她用温柔的声音念课文给二老听,虽然他们未必能听懂多少,但那清亮的声音像一股清泉,悄然滋润着死寂的心田。
在我的帮助下,漏雨的屋顶彻底修好了。院子里的杂草也被清理干净。菜地翻整一新,小满老师特意买来了白菜和萝卜的种子,和我一起种下。老屋虽然依旧沉浸在悲伤中,但渐渐有了一丝活泛的气息。灶房里,小满老师开始尝试着做饭。起初有些手忙脚乱,米母便挣扎着起身,在一旁小声指点着。炊烟再次从老屋的烟囱里升起,带着饭菜的香气,虽然简单,却是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味道。
晚饭后,小满老师没有立刻回学校宿舍。她点亮堂屋的灯,拿出学生的作业本,在灯下安静地批改。米父米母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昏黄的灯光下,三人如同一幅沉默而温暖的剪影。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这时,小满老师放下笔,走到我身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满了用彩纸折成的、小巧玲珑的萤火虫。折纸的手艺很精巧,在灯光下,彩纸反射着点点微光。
“海洋哥,”她把瓶子递给我,声音很轻,“那天…真的萤火虫飞走了…我给孩子们讲了大……大勇的故事,他们…就折了这个。”她顿了顿,望向屋外沉沉的夜色,眼中闪烁着晶莹,“我想…把这个放在他坟前…让他知道,孩子们记得他…萤火虫…也一首在…”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玻璃瓶,看着里面几十只五颜六色、散发着微弱希望光芒的纸萤火虫,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好!明天一早,我陪你去!”
第西天:告别青山,心灯长明
清晨,天刚蒙蒙亮。我陪着小满老师再次走上通往后山的小路。晨露打湿了裤脚,空气清冽。那座新坟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寂静。
小满老师默默地将那瓶装满彩色纸萤火虫的玻璃瓶,轻轻放在米大勇的墓碑前。五彩的折纸在微凉的晨光中,仿佛真的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芒。
“大勇…”小满老师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沉睡的人,“孩子们给你折的萤火虫…好看吗?…家里都好…爸妈有我…王伟哥和海洋哥…都认了爹娘…你别担心…安心睡吧…” 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墓碑,仿佛在拂过爱人的脸庞。
我站在一旁,对着墓碑再次敬了一个庄重的军礼。兄弟,安心睡吧。你的故乡,你的爹娘,你的爱人…都有人替你守着。这山间的清风,这瓯江的流水,这孩子们折的纸萤火…都是陪伴。
下山时,阳光己经洒满了山坡。米父米母站在老屋门口,佝偻的身影在晨光中被拉得很长。小满老师快步走过去,搀扶住米母。米父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了一句:“海洋…路上…慢点。”
我知道,该走了。家里的秀芬、母亲、安安和小石头也在等着我。
我对着二老深深鞠了一躬:“伯父伯母,保重身体!有事一定打电话!我和王伟,还有李力,随时都在!” 我又看向小满老师:“小满老师,辛苦你了!家里…就拜托了!”
小满老师用力点头:“海洋哥,你放心。路上小心。”
我背上简单的行囊,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在晨光中渐渐苏醒的山村,看了一眼米家老屋门口那三个相互依偎的身影,看了一眼后山上那座安静的新坟。然后,转身,踏上了归途。
山风拂过脸庞,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瓯江的水声在远处隐隐传来。我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本磨旧的《电工手册》,又想起王伟临别时那郑重的眼神和承诺。身上的军装虽己脱下,但心中的那盏灯,为兄弟而燃,为承诺而亮,永远不会熄灭。
山路蜿蜒,通向远方。川北老屋的炊烟和儿女的笑脸,是归途的方向。而那份沉甸甸的战友情和守护的诺言,如同这青田的山,这瓯江的水,永远沉淀在心底最深处,成为支撑平凡生活的、不灭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