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上海滩的秋意己带着刺骨的凉。法租界那座废弃仓库,西壁透风,沈青堂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粗布衣裳,指尖却依旧冰凉。那枚镌刻着七三一部队徽记的旧怀表,此刻正贴身藏着,沉甸甸的,压得她心口发闷。父亲沈宏业,这个名字背后,究竟还掩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往。
这几日,她扮作的“黄婆婆”,在樱田洋服店几乎成了南造云子的影子。那件幽蓝色冰裂纹云锦旗袍,己初具雏形,衣襟内侧那枚伪装成盘扣扣眼内衬的微型窃听器,安静地等待着猎物吐露毒信。只是,南造云子行事愈发谨慎,重要的谈话,总会避开针线房。
“阿姐……阿姐……”
微弱的呼唤,如同游丝,从仓库角落那堆勉强称之为床铺的稻草上传来。
沈青堂心头一紧,快步走过去。青禾躺在那里,小脸蜡黄,嘴唇干裂,原本灵动的双眼此刻黯淡无神,只有在望向她时,才勉强聚起一丝光彩。秦老板冒险配的解毒方子,终究只能续命,却拔除不了那深入骨髓的阴毒。
“青禾,我在。”沈青堂握住妹妹冰凉的手,声音尽量放得轻柔。
“阿姐……我想吃……想吃小时候巷口王阿婆做的……桂花糖饼……”青禾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神里却透出一股孩子般的执拗与渴望。
桂花糖饼。那是她们姐妹俩儿时最爱的零嘴。王阿婆早己不在,那条巷子也在战火中变了模样。只是此刻,青禾病中呓语般的请求,却像一根针,轻轻拨动了沈青堂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处。
“好,阿姐去给你买。”沈青堂应下,心中却是一片苦涩。哪里还有什么王阿婆的糖饼。
青禾似乎得了莫大的安慰,嘴角微微向上扬了扬,便又沉沉睡去。
沈青堂为她掖好被角,站起身,眼神复杂。青禾的身体每况愈下,她不能再等了。那份溥仪的满文密信,提及的“樱花计划”语焉不详,却处处透着诡异。她需要更多的线索,也需要一个契机,将手中的情报传递出去。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沈青堂依旧是“黄婆婆”的装扮,提着个空了大半的菜篮,走在法租界边缘一条混杂着鱼腥与煤烟味的窄巷里。她并非真的要去寻那虚无缥缈的桂花糖饼,而是借此机会,观察是否有合适的联络点。
巷口拐角处,一个卖糖饼的小摊,不知何时支了起来。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佝偻着背,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褂,脸上布满风霜刻出的皱纹,正低头专心致志地用小铜勺在烧热的铁板上勾勒着糖画,动作娴熟。旁边竹匾里,放着几块刚做好的糖饼,黄澄澄的,撒着零星的干桂花,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倒有几分像。沈青堂心中微动,脚步却未停。这种街头小贩,流动性极大,未必可靠。
她绕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心中那份对青禾的愧疚却愈发浓重。最终,她还是折返回那糖饼摊前。
“老人家,这糖饼怎么卖?”她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那老头闻声,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只是眼神在触及沈青堂时,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生意人的寻常模样:“姑娘要几块?刚出锅的,热乎着呢。”
他称沈青堂为“姑娘”,而非“婆婆”。
沈青堂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给我来两块吧,要撒桂花多的。”
老头应了声,从竹匾里拣了两块糖饼,用油纸包好,递给她。他的手指粗糙,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黑泥,是常年劳作的痕迹。
沈青堂接过糖饼,付了钱,转身便要离开。
“姑娘,”那老头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和,“这糖饼啊,得趁热吃才香。若是放久了,里面的糖心儿就硬了,硌牙。”
沈青堂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老头依旧低着头,专心侍弄着他的糖画,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她没有多想,提着糖饼快步离去。穿过几条巷弄,回到那间破败的仓库。
青禾依旧睡着,呼吸微弱。沈青堂将一块糖饼放在她枕边,自己则拿起另一块,慢慢咬了一口。糖饼外层酥脆,内里是半融的饴糖,带着桂花的清香,味道竟真的与儿时记忆中的有几分相似。
她细细咀嚼着,目光无意识地在那块糖饼上逡巡。忽然,她的动作停住了。
糖饼的边缘,因为烘烤而微微有些开裂,在那裂缝之中,似乎夹着一丝极细微的、与糖色不同的异物。
沈青堂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放下吃了一半的糖饼,拿起青禾枕边那块完好的,凑到油灯下仔细端详。
那是一块做得颇为精致的糖饼,表面用糖浆勾勒出简单的缠枝莲纹样,与寻常街边货色略有不同。她用指尖轻轻在那缠枝莲的纹路间,某一处,似乎略微有些凸起。
她从发间取下一根细长的绣花针,小心翼翼地在那凸起处轻轻一挑。
一片比指甲盖还要小,薄如蝉翼,卷曲着的深色物事,竟从糖饼的夹层中被挑了出来!
那东西极小,卷得又紧,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是什么。
沈青堂屏住呼吸,用针尖将那卷曲物慢慢展开。
那是一段极细的胶片,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如同蝇头般大小的字迹,还有几幅模糊的图案。
微型胶卷!
沈青堂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这糖饼里,竟然藏着微型胶卷!
她颤抖着将那段胶卷凑到油灯前,借着微弱的光芒,勉强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大多是日文,夹杂着一些汉字。虽然模糊,但其中几个反复出现的词语,却像重锤般狠狠砸在她的心上——“沈家”、“关东军”、“密约”、“资源输送”、“细菌试验协助”……
还有几幅图案,似乎是某种契约的签署页,上面赫然盖着一枚熟悉的印章——沈氏宗祠的堂印!而在另一侧,则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带着菊花与刀剑图案的日军印章!
最下方,签署人的名字,清晰可辨——沈周氏!
祖母!
沈青堂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站立不稳。她死死攥着那段薄薄的胶卷,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的刺痛让她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祖母……沈家的老太君,竟然与日本关东军签订了如此丧权辱国的密约!协助他们进行细菌试验,输送资源!
难怪……难怪桂姨会说祖母活得太累,难怪她临死前要将那串浸毒的翡翠念珠交给自己!
这沈家,从根子上,就己经烂透了!
而那个卖糖饼的老头……他绝非寻常小贩!他将如此重要的东西,用这种方式交到自己手中,他到底是谁?
沈青堂的脑海中,猛地闪过那老头抬头的瞬间,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不对,那张脸,太平凡了,平凡得像一张刻意模糊的面具。她努力回忆着与老头短暂的接触,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他的手,虽然粗糙,但勾勒糖画时,动作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精准。
他称呼自己“姑娘”,而非“婆婆”,是口误,还是……试探?
还有他最后那句“糖心儿硬了,硌牙”,是在暗示什么?
忽然,一个被她忽略的细节,如同闪电般劈中了她的记忆!
那老头,在他抬起头,又迅速低下头的瞬间,沈青堂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他右耳的轮廓。
他的右耳,耳垂下方,似乎……似乎缺了一小块!那残缺的边缘,很不自然,像是被利器硬生生削掉了一块!
这个伤痕!
沈青堂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倒流!
上一世,沈家被灭门的前夕,她曾无意中撞见过大哥沈青峰与一位神秘的客人密谈。那客人身形挺拔,眉目坚毅,只是右耳处,也有一块同样的残缺!
当时大哥神色凝重地对她说,那是陈家世伯,一位真正的爱国志士,曾深入敌后,九死一生。那只耳朵,便是在一次与日本特高课头子犬养健的交锋中,被生生咬掉的!
陈砚之!
那个卖糖饼的老头,竟然是陈家世伯,陈砚之!
他没死!他还活着!并且用这种方式,将祖母与关东军的密约送到了自己手中!
沈青堂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与寒意,同时从心底涌起。陈砚之的出现,像是一道撕裂黑暗的微光,却也预示着更加波诡云谲的未来。
她看着手中那段记录着家族罪恶与国仇家恨的微型胶卷,又看了一眼病榻上气息奄奄的青禾,眼神渐渐变得冰冷而决绝。
祖母的债,沈家的孽,她沈青堂,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而陈砚之……他此刻现身,又想在这盘棋中,落下怎样的一子?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一场更大的风雨,似乎即将来临。沈青堂将那段胶卷小心翼翼地重新卷好,贴身藏起。她的复仇之路,因为这段突如其来的“糖饼”,再次拐入了一条更加幽深,也更加凶险的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