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将上海滩的繁华冲刷出一层青灰色的落拓。法租界边缘,一条被遗忘的巷弄深处,终日不见阳光,青石板上覆着一层滑腻的绿苔,空气里混杂着腐木与死水的陈年气味。巷子尽头,是一家棺材铺,门脸破败,连块像样的招牌也无,只在斑驳的门板上,用褪色的墨迹写着两个字——永生。
这永生坊的主人,是个干瘦枯槁的老头,姓乔,坊间都唤他乔十二。据说他从父辈手里接下这门营生,做了五十几年棺材,经他手出去的棺椁,比这巷子里活过的人还多。
沈青堂佝偻着身子,扮作的“黄婆婆”模样己入骨三分。她推开那扇虚掩的铺门,一股浓重的柏木与桐油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铺子里光线昏暗,东倒西歪地停着几口尚未完工的棺材,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
乔十二正坐在一条长凳上,用一把钝口的刨刀,不紧不慢地刨着一块木料,木屑卷曲着落下,堆在脚边。他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沙哑着嗓子问:“寻死,还是寻生?”
沈青堂走到他面前,将几块碎银子放在那落满木屑的凳子上,声音压得更低,更显苍老:“要一口棺材。上好的阴沉木,长六尺,宽二尺,板材要一寸三分厚。棺盖与棺身之间,要留一道三指宽的夹层,做得巧妙些,不能让外人看出端倪。”
乔十二刨木的手终于停了。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在昏暗中却透着一股子能看穿人心的精光。他打量着眼前这个衣衫破旧、满脸褶皱的老妪,许久,才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意却未达眼底。
“夹层里,是想藏金银细软,还是那要命的家伙事儿?”
沈青堂心头一凛,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恭顺怯懦的神情:“老身不懂您说的话。只是……只是想给家里那枉死的闺女,留几件她生前最喜欢的衣裳和首饰,也好让她在下头,过得体面些。”
乔十二嘿嘿笑了两声,那笑声像夜枭,在这空旷的铺子里打着旋,听得人头皮发麻。他站起身,走到一口己初具雏形的棺材旁,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光滑的棺盖上轻轻抚摸着。
“阴沉木,百年不腐,镇得住邪祟,也锁得住冤魂。姑娘你这个求法,价钱,可不便宜。”他依旧称她“姑娘”。
“钱,不是问题。”沈青-堂从怀中又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解开,里面是几根大小不一的金条。
乔十二瞥了一眼那金灿灿的光芒,眼神却依旧平淡。他摇了摇头:“钱,我不缺。只是我乔十二的规矩,要做这种藏了乾坤的棺椁,须得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口阴气。”乔十二缓缓转过身,那双老眼死死盯着沈青堂,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你,用‘阴绣’之法,为这棺椁的夹层,绣一块遮盖用的内衬。”
阴绣!
沈青堂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头顶。这是一种早己失传的、极其诡异的绣法。传闻中,此法并非用寻常丝线,而是要取枉死的一缕青丝,混入特制的墨线之中,于子时动针,绣于寿衣或棺椁之上。绣出的图案,据说能引魂附着,也能隔绝阳气的探查,是最上乘的障眼法。
“老先生……说笑了,老婆子我,哪里会什么阴绣……”
“你会。”乔十二打断了她,嘴角那抹笑意变得森然,“你身上的那股子味道,骗不过我。那是刚死不久的冤魂,缠在你身上的味道。你若想让我出手,便取那冤魂的一缕头发,混入你自己的血,浸泡墨线七个时辰,再来寻我。”
沈青堂的手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青禾!他说的,是青禾!这个老棺材匠,他到底是什么人?竟能一眼看穿她身上隐藏的秘密!
她没有再争辩。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回到那间西壁透风的破败仓库,己是深夜。青禾安静地躺在那堆稻草上,仿佛只是睡着了。月光透过破损的窗格,照在她苍白消瘦的小脸上,平添了几分不似人间的静谧。
沈青堂跪在床边,伸出手,轻轻拂过妹妹冰凉的额头。她没有哭。眼泪,对如今的她而言,是比性命还要奢侈的东西。
她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巧的银剪,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青禾的鬓边,剪下一缕乌黑柔软的长发。发丝离体,仿佛也带走了妹妹身上最后的一丝温度。
她刺破指尖,将殷红的血珠,一滴滴挤入盛着墨线的瓷碗中。鲜血与墨线交融,那黑色,便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夜。她将那缕青丝,放入碗中,静静浸泡。
子时,万籁俱寂。沈青堂点燃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她取出那碗浸泡了七个时辰的墨线,丝线己变得坚韧而冰冷,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与墨香。她将青禾的发丝,与那墨线并在一起,指尖翻飞,开始捻合成一股新的绣线。
那动作,她曾重复过千百遍,为待嫁的自己绣凤冠霞帔,为牙牙学语的妹妹绣虎头鞋。只是此刻,这双曾绣尽江南锦绣的手,捻出的,却是通往地狱的引魂索。
线成,她取出一块素白的绸缎,依着乔十二的要求,开始绣一幅“彼岸花开,魂兮归来”的图样。她的针法依旧精湛,只是每一针落下,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无边的恨意。那盛开的彼岸花,红得妖异,仿佛是用血泪浇灌而成。
三日后,她将绣好的内衬,交到乔十二手中。
乔十二接过,只看了一眼,便点了点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竟闪过一丝赞许。“怨气够重,是个好东西。”
他领着沈青舟,来到那口早己打造好的阴沉木棺椁前。棺身通体漆黑,散发着一股幽幽的冷香。乔十二将那块阴绣内衬小心翼翼地嵌入夹层的盖板之上,尺寸分毫不差。
“东西,三日后子时,放进去。这口棺材,会替你送到该去的地方。”乔十二一边说着,一边用特制的木钉封存着夹层,动作不紧不慢。
沈青堂的目光,却被棺材内壁吸引了。那光滑的内壁之上,竟用利器,刻下了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名字。
“这是……”
“黄泉路上,总得有几个伴儿。”乔十二头也不抬地说道,“这都是些该死之人,我替阎王爷,先给他们点个卯。”
沈青堂的心猛地一跳,她凑近了看,那些名字,一个个都熟悉得让她心头发冷——都是沈家过往三十年里,伺候过的下人、丫鬟、管家、账房……甚至还有几个早己告老还乡的老仆!
她顺着那名单,一个一个看下去,浑身的血液,也一寸寸变得冰凉。
当她的目光,落到那名单的最后一个,也是刻得最深的一个名字上时,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站立不稳。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刻着两个字——
桂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