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刮得人脸生疼。
上海滩这场连绵的秋雨,下得人心发霉。法租界霞飞路上的法国梧桐,叶子落尽,光秃秃的枝丫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像一双双伸向天空求饶的手。
街上行人稀疏,巡逻的警车呼啸而过,溅起一地泥水,也溅起路边行人的一声声低骂。乱世里,人命不如车轮下的泥点子值钱。
沈青堂佝偻着身子,头戴一顶洗得发白的旧毡帽,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双浑浊却不见半分温顺的眼睛。她扮的“黄婆婆”这个身份,己在这滩浑水里泡了有些时日,人老了,便不容易招眼。
她的脚步不紧不慢,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路,最终停在了一条背阴巷弄的尽头。
巷尾是一家棺材铺。
铺子没挂牌匾,只两扇斑驳的黑漆木门,门上用褪色的墨,写了两个字——永生。
永生坊。
这名字放在一家棺材铺上,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
沈青堂推开那扇虚掩的铺门,一股浓重的柏木与桐油气味扑面而来,沉闷,压抑。铺子里光线昏暗,几口尚未完工的棺材歪斜停放,像一排排沉默的巨兽,等着吞噬将死之人的魂魄。
柜台后头,一个干瘦枯槁的老头,正低头用一把钝口的刨刀,不紧不慢地刨着一块木料。他便是这永生坊的主人,乔十二。
“寻死,还是寻生?”
乔十二头也未抬,嗓音沙哑,像两块干木头在摩擦。
沈青堂走到那高高的柜台前,将一个用粗布包裹的小物件,轻轻放在那落满木屑的台面上。她没有回答乔十二的话,只用那苍老沙哑的嗓音说道:“赎一样东西。”
乔十二刨木的手停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透过一副老旧的玳瑁眼镜,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衣衫破旧、满脸褶皱的老妪。
“当票。”他言简意赅。
“没了。”沈青堂摇摇头,“家里遭了难,当票连着房子,一并烧成了灰。只记得,是民国二十年冬月里当的,一件翡翠镯子。镯子是阳绿的底,通透,里圈,刻了字。”
她说话不快,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楚,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
乔十二那双浑浊的老眼,却微微眯了起来。
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站起身,那干瘦的身子在昏暗中像一根竹竿。他转身,从身后一排积满灰尘的旧木柜里,慢吞吞地翻找起来。木柜的抽屉拉开,发出的“吱呀”声,在这死寂的铺子里,格外刺耳。
半晌,他拿出一个落了锁的旧梨木盒子,盒子西角用铜皮包着,上面也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他将盒子放在柜面上,没急着开,那双眼睛却又落回沈青堂脸上:“姑娘,这镯子,是你什么人的?”
他依旧称她“姑娘”。
沈青堂的心,微微一紧。她垂下眼睑,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戚:“是我娘的。她走得早,就给我留了这么个念想。”
乔十二嘿了一声,那声音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他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挑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
锁开了。
乔十二推开盒盖,一抹温润的绿色,便从那陈年的昏暗中,溢了出来。
那是一只翡翠镯子。
水头极好,色泽阳绿,在铺子里那点豆大的油灯光下,依旧流转着一层温润的光。
沈青堂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
这只镯子,她认得。上一世,母亲便是在她出嫁前夜,将这只镯子,亲手戴在了她的腕上。也是这只镯子,陪着她,倒在了沈家那片冰冷的血泊里。
乔十二将镯子从盒中取出,放在一块黑色的绒布上,推到沈青堂面前:“东西在这。老规矩,赎当,得加三成的利。”
沈青堂没有看他,她的目光,死死地定格在那只镯子上。她伸出手,那双扮作老妪、布满褶皱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指尖触及镯身,一片冰凉。
那股子熟悉的、浸入骨髓的凉意,让她眼眶一热,却又被她生生压了回去。
她拿起镯子,借着昏暗的灯光,细细端详。镯身光滑,完美无瑕。她用指腹,在那光滑的内圈,一寸一寸地。
找到了。
那里,有几道极浅极细的刻痕,若非刻意寻找,根本无法察觉。
她将镯子凑到眼前,几乎贴上了自己的眼皮,用那双比鹰还利的眼睛,辨认着那些细如发丝的字迹。
不是汉字。
是笔画扭曲、带着一股子肃杀之气的——满文。
她虽懂得不多,但那几个字,却像一道道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
“皇姑屯。”
“张库路。”
“金条,叁拾。”
皇姑屯!张作霖被炸死的皇姑屯!
张库铁路!那条连通华北与东北,牵动着无数利益的交通命脉!
这只她母亲留下的遗物,这只她以为只是家族传承的信物,其内圈,竟然刻着与当年那场震惊中外的谋杀案相关的线索!
父亲,母亲……你们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沈青堂的心,像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死死握着那只镯子,指甲几乎要嵌进自己的掌心,才没让自己在这老狐狸面前失态。
“看清楚了?”乔十二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沈青堂猛地回神,将镯子放下,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柜面上:“钱在这里,您点点。”
乔十二没去碰那钱袋。他只是转身,又从那积满灰尘的柜子里,抽出一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做封面的旧账册。
账册早己泛黄发脆,边角都卷了起来。
乔十二戴上那副玳瑁眼镜,慢条斯理地翻动着,纸页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他翻得很慢,像是在寻找一段被时光掩埋的记忆。
终于,他停了下来。
他用那根干瘦的手指,点着账册上的一行字,对沈青堂说道:“民国二十年,冬月初三。翡翠镯子一只。死当。当主……”
他顿了顿,抬起眼,那双浑浊的老眼,透过镜片,首首地看着沈青堂,一字一顿地念出了那个名字。
“沈、周、氏。”
轰——!
沈青堂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沈周氏!
那是她的祖母,沈老夫人,嫁入沈家后的名姓!
她以为是母亲当的镯子,当主,竟然是她的祖母!
而且,是在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年!
那一年,她还未出生!
那一年,九一八事变刚刚爆发,东北沦陷!
那一年,正是祖母与那个日本军官在伪满洲国“新京”合影的年份!
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她死死罩住。
祖母,为何要在那个时间点,当掉这只刻着惊天秘密的镯子?
她与那个日本军官,与皇姑屯,与这一切,又到底有着怎样的牵连?
沈青堂的脸色,在那昏暗的灯光下,一瞬间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她死死盯着乔十二,那张古井无波的脸,此刻在她眼中,却像是一尊知晓一切,却又冷眼旁观的鬼神。
乔十二合上了账册,将那镯子,重新推回到沈青堂面前。
“物归原主了。”他沙哑着嗓子,缓缓说道,“可这镯子欠下的债,还没清。”
他的话,像一句谶语,又像一句警告。
沈青堂拿起那只冰凉的镯子,紧紧攥在手心,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间让她遍体生寒的棺材铺。
巷弄外的天,更阴了。
秋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打在她身上,也打在她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
她知道,这盘棋,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大,还要凶险。
而她,沈青堂,这枚早己身在局中的棋子,除了将这盘血色的棋,下到底,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