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冰冷。
扎进上海滩的皮肉里。
广和楼那场冲天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被这场雨,浇熄了最后一点火星。
空气里,还飘着一股子焦糊味,混着雨水的腥气,闻着,就让人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沈家祠堂,如今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
那些写着列祖列宗名讳的牌位,早叫那场大火,烧成了分不清你我的黑炭。
雨水顺着烧断的房梁滴滴答答,砸在地上积起的水洼里,溅开一圈圈浑浊的涟漪。
沈青堂就站在这片废墟里。
她没撑伞。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那张蜡黄褶皱的老妪面皮往下淌,冲刷掉上面那层用猪皮和草药熬成的伪装。
露出底下,一张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的,清丽的脸。
她今日穿了一身黑色的旗袍,最是素净的款式,连一丝多余的绣花也无。
她就那么站着,像一尊被雨水打湿的、没有魂魄的石像。
青禾。
那块烧焦的靠旗残片,那西个用血泪绣出的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在她脑子里,滋滋作响。
【阿姐,快走】
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为什么,要坐在那群豺狼的身边?
你又为什么,要替我挡下那致命的一击?
一个个疑问,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缠着她的心,越收越紧,叫她喘不过气。
“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
一个温润的、却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沈青堂的身子,没有动。
她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周墨白撑着一柄黑色的油纸伞,走到她身侧。
他依旧是那身竹青色的长衫,在这片狼藉的废墟里,依旧显得那般从容,那般温润,也那般……格格不入。
“人都死了,再大的雨,也洗不干净这地上的血。”
沈青堂的声音,很轻,也很冷,像这深秋的雨。
“血,是洗不干净的。”
周墨白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是沈青堂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可人,总得活下去。”
“活?”
沈青堂忽然笑了。
那笑声,在这死寂的废墟里,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凄厉。
“周墨生,你告诉我,什么叫活?”
“是像我父亲一样,被人害死,尸首埋在墙里,死不瞑目?”
“还是像我母亲一样,被人逼迫,受尽屈辱,最终连一块完整的遗物都留不下?”
“亦或是像我妹妹青禾,被人当做玩物,当做棋子,连死,都成了一场笑话?”
她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冷。
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里,燃着两簇疯狂的、足以将这天地都焚为灰烬的,火焰。
周墨白没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想去碰触她那冰冷的、被雨水打湿的肩膀。
沈青堂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她的目光,像两把最利的、淬了寒毒的冰锥,死死地钉在他脸上。
“别碰我。”
周墨白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许久,他才缓缓收了回去,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青堂,有些事,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我看到的,哪样不是真的?”
沈青堂一步步,朝他逼近。
“我看到你与南造云子共舞,看到你‘死而复生’,看到你身上那件我亲手绣的金丝软甲!”
“我还看到,你脖颈后,那条与她一模一样的,蛇形刺青!”
她每说一句,便往前走一步。
那股子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冷的杀气,竟让周墨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周墨白,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雨,下得更大了。
周墨白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无边无际的、足以将人溺毙的死寂。
他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我是谁,不重要。”
他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疲惫。
“重要的是,他是谁。”
他说着,朝祠堂那片废墟的深处,抬了抬下巴。
沈青堂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只见那片焦黑的断壁残垣之中,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己站在了那里。
那人也撑着一柄黑色的油纸伞。
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一副金丝眼镜。
斯文,也阴沉。
是佐藤信雄。
他就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总是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沈青堂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的手,悄无声息地,探入了袖中。
那里,藏着她最后的杀器。
一枚盘扣。
一枚用她母亲的遗发,混着“龙骨金线”,亲手打制的,龙凤盘扣。
盘扣的内里,是中空的,里面,封着一小撮从德国货里提炼出来的,最烈性的,神经毒素。
无色,无味,见血封喉。
“沈小姐,别来无恙。”
佐藤信雄朝她,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是那副令人作呕的微笑。
“这沈家祠堂,真是块风水宝地。”
“烧了,倒是可惜了。”
沈青堂没有说话。
她只是看着他,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滔天恨意。
佐藤信雄也不以为意。
他走到那片早己化为焦炭的牌位前,伸出手,用那戴着白手套的指尖,在上面轻轻拂过,像是在拂去一点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你祖父,沈敬儒,光绪二十年的秀才,后来弃文从商,倒也闯出了一番家业。”
“你父亲,沈宏业,留洋归来的高材生,可惜了,心思太重,活得太累。”
“还有你母亲,周家的女儿,一手苏绣的功夫,出神入化,却偏偏,是个红颜薄命的主。”
他每说一个名字,便像是将一把盐,狠狠撒在沈青堂那早己血肉模糊的心上。
“佐藤信雄!”
沈青堂厉声喝道,那声音,嘶哑,尖锐,像一只濒死的杜鹃。
“你闭嘴!”
佐藤信雄缓缓地转过身。
他看着她,那双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怎么?生气了?”
他朝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青堂,你这性子,倒是跟你父亲,如出一辙。”
“一样的,不识抬举。”
他走到她面前,在离她不足三尺的地方,停下了。
那股子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混着古龙水与硝烟的味儿,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父亲,当年若是肯乖乖听话,交出那本《血色绣谱》,沈家,又何至于,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血色绣谱》!
沈青堂的心,猛地一沉。
“你做梦!”
她不再犹豫。
身形如同一道青烟,猛地欺身上前!
那枚藏在袖中的龙凤盘扣,早己被她扣在指间。
快!
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她的手,如同一只鹰爪,精准地,扼住了佐藤信雄的咽喉!
而那枚淬了剧毒的盘扣,则死死地,抵在了他颈侧的动脉之上!
只要她指尖稍稍用力,那盘扣内里藏着的钢针,便会刺破他的皮肤,将那最烈性的毒,注入他的血液!
一切,都将在三息之内,结束。
佐藤信雄的呼吸,瞬间被扼住了。
他的脸,因为缺氧,开始涨红,变紫。
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睛,此刻,终于露出了惊恐与不敢置信的神色。
可他没有挣扎。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沈青堂。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一头被勒住脖颈的野兽。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那被扼住的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
那声音,嘶哑,扭曲,却又清清楚楚地,钻进了沈青堂的耳朵里。
“你……你父亲……当年……也……也是这样……锁过……我……我母亲……”
轰——!
沈青堂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她扼住他咽喉的手,在那一瞬间,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分。
就是这一分。
佐藤信雄猛地挣脱了她的钳制,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一边咳,一边笑,那笑声,癫狂,也凄厉。
“怎么?不信?”
他死死地盯着沈青堂,眼中,是与她如出一辙的,滔天恨意。
他当着她的面,猛地,扯开了自己那身笔挺西装的领口!
又狠狠地,撕开了里面的衬衣!
露出了他那精壮的、却又带着几分病态苍白的,胸膛。
而在他左侧锁骨的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
一个早己愈合,却又深刻入骨的疤痕,赫然在目!
那疤痕的形状,扭曲,狰狞。
却又分明能辨认出,那是一个,盘扣的形状。
一个,与她手中这枚,一模一样的,龙凤盘扣的形状。
“我母亲,也是沈家的女儿。”
佐藤信雄的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在沈青堂的心上,一刀一刀,来回地割。
“她叫,沈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