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倒府之邀
冰冷的雨点，像散落的黄豆，噼里啪啦砸在“腾原豆腐坊”那块饱经风霜的招牌上。水渍蜿蜒，固执地冲刷着红漆，终于让那个“腐”字彻底模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府”字，在灰暗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刺眼——“腾原倒府”。这是绝妙的讽刺。
店门敞着，如同一个空洞的伤口，露出里面被搬空的凄凉。最后几块嫩的豆腐，被拓海沉默地堆在角落的塑料筐里，边缘己经开始泛黄，渗出细微的水珠，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豆腥和淡淡酸败的气息。他弯下腰，动作有些迟滞，双手穿过筐底，冰冷的塑料触感首透指尖。筐子很轻，里面空荡荡的，只有那点微弱的、垂死的分量。他走到后门，外面那条油腻湿滑的小巷里，墨绿色的塑料垃圾桶张着大嘴。他手臂一扬，手腕一抖。
哐啷！
几块豆腐划出短促的弧线，砸在桶底，发出沉闷黏腻的声响，然后彻底安静下来，混入其他厨余垃圾的混沌之中。雨水立刻扑了上去，像是要急切地掩盖这失败的证据。他扶着冰冷的门框，指节用力到发白，雨水顺着他前额的碎发淌下，滑过眼角，尝起来又涩又咸。秋名山山道上引擎的咆哮、轮胎摩擦地面散发的焦糊味、后视镜里对手绝望的车灯……那些滚烫的记忆碎片，此刻被这冰冷的现实砸得粉碎，沉入这散发着腐臭的泥泞小巷深处，再也打捞不起。
巷子口传来脚步声，踩在水洼里，啪嗒作响。一个穿着皱巴巴米色风衣的男人撑着把骨架明显变形的伞，深一脚浅一脚地挤进这狭窄的空间。伞沿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他线条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风衣下摆沾满了泥点，像泼上去的墨汁。
“腾原拓海？”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股长途跋涉的疲惫，是地道的关西腔。
拓海没回头，只是肩膀微微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他认得这种腔调，以前在加油站，偶尔会有开长途货车的司机这样说话。
男人走到店门口，收起那把破伞。伞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啪地一下，一根金属支架弹了出来，滑稽地歪斜着。男人毫不在意，随手把废伞扔在墙角那堆潮湿的纸箱上。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生活打磨得有些粗糙的脸，眼袋浮肿，但那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像手术刀，能轻易划开表面的掩饰。
“黑川。”他言简意赅地自我介绍，目光扫过空荡的店面，最后钉在拓海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日本来的。以前在东京、大阪，专门处理些……‘家务事’。”他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帮主妇们盯梢她们不安分的丈夫，帮会社社长清理那些可能带来麻烦的‘小秘密’。”
他顿了顿，从风衣内袋掏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却没点。雨水打湿了他的鬓角，几缕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前。“可惜啊，老家那边，”他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自嘲，“‘家务事’越来越少了。年轻一代？他们根本不结婚！结了婚的，也懒得管对方死活。老头子们倒是还有力气折腾，可油水榨干了，剩下的只有麻烦。”他摇摇头，像是在甩掉什么不愉快的画面，“市场萎缩得厉害，像干瘪的橘子。所以，我漂洋过海来了。”
他的视线越过拓海，望向巷子外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城市轮廓，眼神复杂。“这里，不一样。”声音压低，带着一种猎食者的兴奋，“生意好得很，好得让人眼红。男人们口袋鼓了，心思也活了，外面的野花闻着都香。女人们呢？她们愤怒，她们不甘，她们愿意为了一纸证据、一次当众的羞辱，掏出真金白银！这里，”他猛地转头，目光重新聚焦在拓海身上，如同探照灯，“遍地都是黄金！只要你有门路，有……手段。”
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没有递过来，只是捏在指间晃了晃，纸张被雨水洇湿了一点边缘。“听说你，车开得不错？以前在秋名山，送豆腐？”黑川的嘴角又扯了一下，这次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现在，改玩滑板了？还在墙上画画？”
拓海终于转过身，正面迎上那双锐利的眼睛。雨水顺着他的鼻梁滑落，他没有任何表情。黑川的话像冰冷的针，刺进他麻木的神经。手段？涂鸦？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昨夜的情景——市中心那面巨大的、光洁如新的企业形象墙。愤怒像滚烫的岩浆在他血管里奔涌，几乎要烧穿理智。他抓起喷漆罐，猩红的漆液在冰冷的墙面上疯狂喷射、流淌，扭曲成一张巨大无比的、充满嘲讽意味的简笔笑脸。那刺目的红，像血，更像他此刻心中无处宣泄的毁灭欲。
“是。”拓海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
“那就好！”黑川眼中精光一闪，像是找到了完美的拼图碎片。他不再犹豫，上前一步，首接把那张被雨水浸湿的纸片用力拍在拓海胸前，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名单，地址，时间，还有……目标特征！用你的滑板，用你的‘画’！去那些地方，把他们的‘光辉事迹’画出来！画得越大越好，越醒目越好！让所有人都看见！”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在狭窄潮湿的小巷里回荡，“让那些背叛家庭、玩弄感情的混蛋，在他们最在乎的地方——在他们同事、老板的眼皮底下——身败名裂！”
他盯着拓海的眼睛，一顿一顿，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狂热：“这，就是我们的‘新赛道’，拓海君！比秋名山的排水渠，刺激多了！报酬，”他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风衣口袋，“绝对让你忘记豆腐是什么味道！”
那张纸紧贴着拓海湿透的T恤，冰冷的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他低头，纸上的墨迹被雨水晕开，模糊地映出一个名字：李明远。后面跟着一行地址——城西科技园，慧科电子研发大楼。时间：今晚九点半。备注：深蓝色帕萨特，车牌尾号X3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