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灭了。
广安门那场冲天的大火,终究是被这场连绵的秋雨浇熄了。
雨后的上海,天是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像一块湿透了的、给死人盖脸的麻布。
城西的万国公墓,平日里便少有人来,这会儿更是寂静得能听见雨水从柏树叶上滑落,砸进泥土里的声音。
沈青堂撑着一柄黑色的油纸伞,一步一步,踩着湿滑的泥土路,走向那片埋着旧日时光的所在。
她今日穿了一身最素净的黑色旗袍,乌发用一根银簪松松挽着,脂粉未施,一张脸,白得像上好的宣纸,只那双眼睛,黑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周墨白的骨灰,就装在她臂弯里那个小小的、靛蓝色的布包里。
很轻。
轻得像一场不曾真实发生过的梦。
她走到一处半山坡,在一座并不起眼的墓碑前,停下了。
【先妣周氏讳婉君之墓】
是母亲的墓。
碑是上好的青石,经了些年岁的风雨,字迹己有些模糊,碑身上,也爬了些青绿的苔。
她收了伞,将那装着骨灰的布包,轻轻放在墓碑前。
又从随身提着的竹篮里,一样一样,将东西取了出来。
一瓶竹叶青,几样母亲生前爱吃的苏式糕点,还有一叠厚厚的、印着金箔的黄纸。
她跪在坟前,先是倒了三杯酒。
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冰冷的碑身,缓缓淌下,渗入那片潮湿的泥土。
“娘。”
她开口,声音沙哑,像被风雨磨了许久的石头。
“女儿不孝,这么久,才来看您。”
她没有哭。
眼泪,早在那场大火里,在那片废墟之上,流干了。
她只是伸出手,用袖口,一点一点,将碑身上的青苔与泥污,擦拭干净。
那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为母亲梳理鬓边的白发。
做完这一切,她才将那叠黄纸,放入一个铜制的火盆里。
她划燃一根火柴,豆大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了一下,便点燃了那片枯黄。
火,烧了起来。
青白色的烟,混着纸灰,打着旋,升上那片铅灰色的天。
沈青堂看着那跳动的火焰,眼神,却渐渐变得冰冷,锐利。
她从发间,取下那根银簪。
簪子的尾部,被她磨得尖利无比,像一枚最细的钢针。
她将火盆,朝自己这边,拉了拉。
用燃烧的黄纸,挡住了外人的视线。
然后,她伸出手,用那根尖利的银簪,在滚烫的铜盆盆底,开始飞快地刻画。
【笃,笃,笃】
簪尖与铜底碰撞,发出细微得几不可闻的声响。
那声音,被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掩盖得干干净净。
周墨白用性命换来的那份情报,日军在华中地区下一个季度的军火调配计划,每一个仓库的坐标,每一批物资的数量,每一条运输的路线……
此刻,都在她的簪尖之下,化作了一行行沈家绣坊独有的,加密暗语。
这只火盆,待会儿,会被一个收殓旧物的乞丐,当做废品,收走。
再之后,它会出现在何处,又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便不是她该知道的事了。
她的任务,只是将这封信,送出去。
火,渐渐熄了。
盆底的暗语,也己刻完。
沈青堂将那根银簪,重新插入发间,又将那些祭品,一一摆好。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可就在她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那墓碑的底座。
那里,不知是被雨水冲刷,还是方才她擦拭时太过用力,一小块常年被泥土掩盖的石料,露了出来。
石料的颜色,比碑身,要新上一些。
也更白一些。
沈青堂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她蹲下身,伸出手,用指尖,将那块石料周围的湿泥,一点一点,拨了开来。
她的动作,很慢。
可那颗早己沉入死水的心,却又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不对。
这墓碑,不对劲。
石料的接缝处,有打磨过的痕迹。
很新。
像是……像是有人,将这整座墓碑,都换过。
一个荒谬的、让她头皮发麻的念头,瞬间从她心底最深处,席卷而上。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碑身上,那几个她看了二十几年的字。
【先妣周氏讳婉君之墓】
字,还是那些字。
可那笔锋,那力道,那收尾处一个微不可察的顿笔……
不是父亲的手笔。
父亲的字,是标准的馆阁体,温润,平和。
而眼前这字,却带着一股子匠气,工整,却也死板。
是仿的!
这墓碑,是假的!
轰——!
沈青堂只觉得脑中像是有惊雷炸开,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的柏树上,撞得她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她死死地盯着那座墓碑,那张惨白的脸上,血色褪尽。
为什么?
谁会来换掉她母亲的墓碑?
又为什么要仿着父亲的笔迹,刻上一个一模一样的假碑?
她像是疯了一样,扑了过去。
她用那双早己没了半分血色的手,在那冰冷的碑身上,疯狂地摸索,探查。
她不信。
她不信这世上,还有比家破人亡,比血海深仇,更荒唐,更残忍的事。
她的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刻字,划过那些湿滑的青苔,最终,停在了碑身的正中。
那里,有一道极细极细的裂纹。
若非她这双绣惯了分毫的眼睛,根本无从察觉。
那裂纹,不像是天然形成的。
倒像是……倒像是,这块石碑,本就是由两块更薄的石板,用一种极其高明的法子,黏合而成的。
沈青堂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她从袖中,摸出那枚她从不离身的,淬了剧毒的,龙凤盘扣。
盘扣的边缘,锋利如刀。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盘扣的边缘,狠狠地,楔入了那道细微的裂缝之中!
【咔】
一声轻响。
像冰面,裂开了一道缝。
那块刻着【先妣周氏讳婉君之墓】的青石碑面,竟被她,硬生生地,撬了下来!
石板剥落。
露出了底下,另一块石碑的,本来面目。
那是一块汉白玉的碑。
玉质温润,洁白无瑕。
碑身上,也刻着字。
不是中文。
是笔画流畅,带着一股子清丽与决绝的,日文。
【山口良子之墓】
山口良子。
沈青堂看着这西个字,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不认得这个名字。
可她却认得,这字迹。
那每一个笔画的起承转合,那收笔时一个习惯性的、小小的回勾……
是她的母亲。
是她的母亲,周婉君的,亲笔。
这怎么可能?
母亲怎么会给自己,立下一座写着日文名字的墓碑?
就在她心神巨震,几乎要被这个匪夷所思的真相击垮之际。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汉白玉碑身的下方。
那里,还有一行小字。
一行,同样是她母亲笔迹的,小字。
【爱子信雄立】
信雄。
佐藤信雄!
沈青堂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站立不稳。
她死死地扶着那座冰冷的墓碑,才没有倒下。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在那光滑的碑身上,颤抖着,抚摸着。
她的指尖,绕过那冰冷的碑沿,摸到了那粗糙的、未经打磨的,碑身背面。
那里,也刻着东西。
不是字。
是一串冰冷的、深刻入骨的,数字与字母。
刻的人,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力道,几乎要将这石碑都凿穿。
那串编号,她认得。
与她在沈素心那只绣鞋里发现的报告上,与她父亲那件寿衣内衬里绣着的暗记,一模一样。
那是,一个来自地狱的,编码。
【731-B-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