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只是在东边天际,扯开了一道鱼肚白的口子。
上海滩的清晨,是从弄堂口那一口滚开的豆汁儿锅里醒过来的。
油条在滚油里滋滋作响,炸成金黄,旁边是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白馒头。
烟火气,混着黄浦江吹来的潮气,就是这乱世里最廉价的,活人的味道。
沈青堂缩在一条长凳的角落。
她今日扮的是个来城里寻活计的乡下妇人,脸用姜黄汁抹过,瞧着有几分菜色,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蓝布褂子,更是浆洗得没了半分颜色。
摊主是个闷葫芦,五十来岁,一张脸被风霜跟灶火熏得又黑又皱,只顾着低头,拿一把长柄的铜勺,在锅里搅着那乳白色的豆汁儿。
沈青堂面前,放着一碗豆汁儿,一根油条。
她没动。
那碗豆汁儿,很烫,白色的热气,在她面前,结成一团小小的、潮湿的雾。
“姑娘,不合胃口?”
摊主头也没抬,那声音,像一块在水里泡了三天的石头,闷,也沉。
他叫她“姑娘”。
沈青-堂的心,微微一沉。
“太烫了。”
她的声音,沙哑,像那碗里不起眼的豆渣。
摊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手上那搅动豆汁儿的铜勺,换了个方向,从顺时针,变成了逆时针。
对上了。
这是周墨白留下的线,一条他说是绝对安全的线。
沈青堂端起碗,没有喝,只是将那碗,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
热气散开了一些。
她将碗,在桌上,轻轻地,逆时针,转了半圈。
碗里的豆汁儿,随着她的动作,缓缓地,旋开一个涡。
奇迹,就在这涡心,发生了。
那些沉在碗底的、看似寻常的豆渣,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随着那涡流,开始缓缓地,聚拢,排列。
那不是豆渣。
那是一种混入了铁屑的、磨得极细的药粉,平日里瞧着与豆渣无异,可这只碗的碗底,却用一种看不见的技术,烧制了一层极薄的磁性底釉。
线条,开始出现。
先是一条横线,再是一条竖线,接着,是几个小小的、代表着特定方位的符号。
一幅简易的、却又无比精准的地图,就在那乳白色的豆汁儿里,悄然成型。
是日军在虹口区,一处伪装成纺织厂的,秘密毒气仓库。
沈青堂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
她的眼睛,像一台最精密的西洋照相机,将那幅地图,每一个细节,都死死地,刻进了脑子里。
三息。
图成,到图散,只有三息的时间。
涡流一停,那些铁屑药粉,便又重新沉入碗底,恢复成一摊瞧不出半点端倪的,豆渣。
沈青堂放下碗。
她站起身,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
她该走了。
“爹,我饿……”
一个细细的、带着几分怯意的声音,从那摊主的背后传来。
沈青堂的脚步,顿住了。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从那堆放着杂物的木板车后,探出半个小脑袋。
小姑娘很瘦,头发枯黄,一双眼睛,却大得有些过分,像两颗黑亮的玻璃珠子,嵌在那张没什么肉的小脸上。
她正眼巴巴地,瞅着沈青-堂面前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豆汁儿。
摊主的身子,僵了一下。
他回过头,那张被风霜刻满了的脸上,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人间的、手足无措的温情。
“囡囡,听话,回车上去睡。”
“爹,我饿……”
小姑娘的声音,更小了,带着哭腔,那双大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水汽。
摊主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从笼屉里,拿起一个白馒头,递给她。
小姑娘没接。
她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那碗豆汁儿。
“我要喝那个……”
“那个……香……”
沈青堂的心,莫名地,被这声软糯的、带着渴望的童音,刺了一下。
她看着那张与青禾有几分相似的、苍白的小脸,不知怎的,便鬼使神差地,将那碗,朝桌子中间,推了推。
“这碗,我没喝过。”
“给小妹妹喝吧。”
摊主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了。
那不是感激,也不是客气。
是一种……一种近乎惊恐的,惨白。
“不行!”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尖锐,也变了调。
可一切,都晚了。
那小姑娘,许是饿极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趁着她爹转身拿馒头的当口,从车后蹿了出来,像一只许久没沾过荤腥的小野猫,一把便抓起了桌上那碗豆汁儿,仰头,便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摊主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沈青堂脸上的那份平静,也寸寸龟裂。
“嗝……”
小姑娘打了个饱嗝,那张蜡黄的小脸上,竟泛起了一丝满足的红晕。
她砸吧砸吧嘴,冲着沈青-堂,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羞怯的笑。
可那笑容,只持续了不到一息。
【咳】
一声轻微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住了的咳嗽。
紧接着,是剧烈的、撕心裂肺的抽搐。
小姑娘的身子,猛地弓起,像一只被扔进了滚油里的虾。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那双刚刚还亮晶晶的眸子里,迅速地,被一种黑色的、绝望的恐惧,所填满。
“嗬……嗬……”
她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白色的泡沫,混着暗红色的血丝,从她那小小的、张大的嘴里,不停地,涌了出来。
【噗通】
那具小小的、还在抽搐的身体,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再无声息。
摊主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软软地,跪了下去。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
他只是爬过去,将那具尚有余温,却己没了心跳的身体,紧紧地,抱在怀里。
那张被风霜刻满了的脸上,是无边无际的,足以将这天地都吞噬的,死寂。
早市上的那点喧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惊恐,麻木,还有一丝事不关己的,冷漠。
沈青堂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对在这乱世里,如蝼蚁般挣扎求生的父女,就这样,在她眼前,天人永隔。
这碗毒,是冲着她来的。
可死的,却是一个无辜的孩子。
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带着罪恶感的寒意,顺着她的尾椎骨,一点一点,爬了上来。
她该走了。
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可她的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怎么也挪不动分毫。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只被打翻的、滚到她脚边的白瓷碗上。
碗里的豆汁儿,己经洒干了。
碗底,也露了出来。
那是一只寻常的粗瓷碗,碗底,烧着一朵青色的莲花。
那莲花,画工粗糙,瞧着就是大路货色。
可沈青堂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这朵莲花……
这朵用最普通的青花料,烧制出的、有九片花瓣的莲花……
这朵莲花花瓣的边缘,那一圈用更深的钴料,勾勒出的、细细的镶边……
这个烧制的手法,这个独特的窑口标记……
与她祖母沈老夫人那套从景德镇官窑里,专门定制的,私人茶具上,那朵作为暗记的九瓣莲,分毫不差!
这只碗,竟与她祖母的茶具,是同窑,同工,同料,烧出来的!
轰——!
沈青堂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站立不稳。
她死死地,扶住了那张油腻的桌子,才没有倒下。
她抬起头,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穿过这满是人间烟火气,却又比地狱还要冰冷的早市,仿佛看到了那座深宅大院里,那个坐在上首,手里捻着佛珠,脸上永远带着一副悲悯神情的,老人。
也仿佛听到了,她那一句句,在她耳边,反复回响的,谶语。
“这沈家的女儿,从生下来那天起,便只活一个。”
“你活,她便死。”
“她活,你便死。”
“青堂,我的好孙女……”
“现在,你选,还是不选?”
风,吹过。
那碗底的莲花,在清晨惨白的天光下,竟泛起了一层诡异的、幽幽的,蓝色光晕。
像一朵,开在黄泉路上的,死亡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