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冬,天是拿冰水浸过的铅块,又冷又硬。风没个正形,从西伯利亚窜过来,打着旋,刮得人脸生疼,像被钝刀子一刀刀地割。
沈青堂在熏腊肉。
城郊一处租来的破院子,角落里搭了个简易的熏棚。棚子是拿破木板跟油毡布胡乱钉的,西处漏风,烟火气刚聚起来,便被这刀子似的风给吹散了。
猪后腿是她亲自去早市挑的,肥瘦相间,上好的五花。用粗盐跟花椒,里里外外,揉了三遍。那双手,本是用来拿三钱一根的苏绣银针的,现在,却在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生肉上,反复揉搓。
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针,是杀人的。
肉,也是。
她将一截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东西,小心翼翼地,塞进那块最肥厚的猪腿肉里。
东西很小,比她的尾指还要细上几分。
是枚微型雷管。德国货。周墨白留下的,最后一点人情。
她用麻线,将那道被她划开的口子,细细缝合。针脚细密,均匀,藏在肉的纹理里,瞧不出半分端倪。
做完这一切,她才将那十几条腌好的腊肉,用铁钩挂进熏棚。
棚子底下,是烧着的柏木跟橘子皮。烟不大,是文火,带着一股子清冽的果木香。
熏上七天七夜,这肉,才算入了味。
也才能,顺理成章地,送进那它该去的地方。
虹口区,日军华中派遣军的军官食堂。
七日后。
沈青堂换了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扮作一个来城里送货的乡下妇人。脸用姜黄汁抹过,瞧着有几分菜色,背也佝偻着,像是被这乱世,压弯了脊梁。
她挑着一担熏好的腊肉,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寻常中国人,连靠近都不敢的,禁地。
食堂的后厨,热气腾腾,像个小型的地狱。
炉火烧得正旺,巨大的铁锅里,翻滚着不知名的、带着一股子腥膻气的浓汤。穿着白褂子的日本厨子,嘴里叼着烟,操着一口关西腔,大声地呵斥着几个打下手的中国杂役。
“猪猡!磨磨蹭蹭的!想死吗?”
一只油腻的铁勺,狠狠砸在一个杂役的头上。那杂役闷哼一声,不敢躲,也不敢擦额角流下的血,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沈青堂挑着担子,低着头,从他身侧走过。
她能闻到空气里,那股子劣质烟草、滚油、汗酸、还有恐惧,混杂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后厨的管事,是个矮胖的日本人,留着撮卫生胡,一双小眼睛,在沈青堂那担腊肉上,滴溜溜地打着转。
“哟西,这批货,看着不错。”
他捏起一块,凑到鼻尖,用力嗅了嗅。
“嗯……好香。”
“太君,这是俺们乡下,自家熏的,干净。”沈青堂的声音,沙哑,也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谄媚。
“知道了。”
管事摆了摆手,示意她将肉,送到最里头的烟熏房去。
“挂好了,就快滚。”
烟熏房里,光线昏暗,墙壁被熏得漆黑。一排排铁钩,从房梁上垂下来,上面,己经挂了不少风干的鸡鸭鱼肉。
沈青堂将那条藏了雷管的腊肉,挂在了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她该走了。
可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墙角一张被油污溅了半边的木制告示板。
板子上,用图钉,钉着几张纸。是后厨的采买单,值日表,还有几张日文的通告。
可在那些纸的下方,一张小小的、半旧的卡片,不知是被谁随意地,钉在了最底下的角落。
卡片己经泛黄,边角也卷了起来。上面,是一张黑白的、一寸大小的,证件照。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身半旧的中山装,戴着副圆框眼镜,眉眼温润,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浅的笑。
轰——!
沈青堂只觉得脑中像是有无数惊雷同时炸开,她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栽倒在地。
父亲。
她的父亲,沈宏业。
他的照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死死地,扶住了那冰冷的墙壁,才没有让自己失态。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在那油腻的墙面上,颤抖着,抚摸着。
她的指尖,绕过那照片的边缘,摸到了那粗糙的、未经打磨的,木板。
照片的下方,还有一行打印的、墨黑的,小字。
字迹有些模糊,可那几个汉字,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的心上。
【大日本帝国关东军防疫给水部】
【支那畜产资源研究所】
【特聘研究员:沈宏业】
支那畜产。
畜产。
沈青堂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
她父亲,那个教她读书写字,教她苏绣女红,那个温润如玉,满腹经纶的男人。
竟是给日本人研究“中国牲畜”的,特聘研究员。
所以,沈家的灭门,不是因为那本《血色绣谱》。
是因为,他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
还是因为,他本就是这盘血色棋局里,一个早己被安排好的,弃子?
“喂!那边的!发什么呆!还不快滚!”
后厨管事的呵斥声,将她从那无边无际的惊骇中,拉了回来。
沈青堂的身子,猛地一震。
她低下头,用那张蜡黄的、看不出表情的脸,掩去了眼底那片足以将人溺毙的,死寂。
她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她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
就在她即将走出烟熏房的,瞬间。
她的脚,踢到了一个东西。
一个硬邦邦的,被随意丢弃在墙角的东西。
那是一块巨大的、几乎有半人高的,剁骨头的案板。
案板是上好的铁木,用得久了,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痕。
可在案板的正中,有一片暗红色的、早己干涸发黑的印记。
那印记,渗进了木头的纹理里,任凭怎么冲刷,都洗不掉。
像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疤。
沈青堂的心,莫名地,又是一紧。
她蹲下身,伸出手。
那双沾满了油污的手,在那片暗红色的印记上,轻轻地,着。
那不是普通的血渍。
那血,很黏,很稠,带着一股子人血特有的,腥甜。
忽然。
她的指尖,触及到了一丝极细微的、与那粗糙的木质截然不同的,异物。
她用那早己修剪得尖利的指甲,小心翼翼地,在那暗红色的血渍里,轻轻一挑。
一根细如发丝的、几乎看不见的,东西,竟被她,从那凝固的血块里,挑了出来。
那是一根线。
一根,被血浸透了的,丝线。
丝线的颜色,是那种极特殊的,用孔雀胆汁混着西域的靛蓝,才能染出的,幽幽的,孔雀蓝。
轰——!
沈青堂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这线……
这天底下,只有她沈家,才有。
也只有一个人,最喜欢用这孔-雀蓝的丝线,来给自己那打了补丁的旧衣裳,锁一个好看的边。
桂姨。
那个在她身边伺候了二十几年,那个亲手将匕首,刺入她祖母后心的,桂姨。
她的血,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更加荒谬,也更加恐怖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她的脑海。
桂姨,那个早己死在了慈云寺暗道里的女人。
她的尸首……
她的尸首,竟被日本人,带到了这里。
带到了这个,研究“中国牲畜”的,地方。
然后,像一头真正的牲畜一样,被肢解,被分割,被……
沈青堂不敢再想下去。
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她踉跄着,站起身。
她没有再看一眼那块沾着血的案板,也没有再看一眼那张让她魂飞魄散的证件照。
她逃也似的,冲出了那间让她感到窒息的,人间地狱。
她走在虹口区那冰冷的、陌生的街道上。
头顶,是铅灰色的天。
脚下,是坚硬的、没有半分温度的,水泥地。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只知道。
这盘棋,她下得太久了。
也太累了。
就在这时。
【轰隆——!!!】
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大地,都在那一瞬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
也映红了她那张,早己泪流满面的,脸。
爆炸声中,她仿佛听到了。
听到了,无数冤魂的,嘶吼。
也仿佛看到了。
看到了,那条通往地狱的路上,她所有的亲人,所有的仇人,都在那儿,等着她。
她缓缓地,转过身。
看着那片,被她亲手点燃的,火海。
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很轻。
却比这满城的哀嚎,还要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