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与君论草
娴妃沈兰语的声音，很轻，很柔。
像一片羽毛，轻轻地、不着痕迹地，落在了苏锦昭的心湖上。
却激起了千层浪。
她知道。
沈兰语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那不是一场意外的过敏，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脱身之计。
她甚至，连她用的是哪一种花粉，都一清二楚。
苏锦昭的心，在那一瞬间，冷到了极点。
她的脸上，却依旧是那副茫然无措的、傻气的表情。
她眨了眨眼，像是完全没听懂娴妃话中的深意。
“白芷？”
她困惑地问。
“臣女……臣女院里的花草，都长得不好呢。许是……许是土不肥吧。”
她这副样子，滴水不漏。
娴妃看着她，没有再继续追问。
这位温柔美丽的妃子，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便扶着她，将她送回了碎玉轩。
两人一路无话。
有些事，说破了，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点到为止，才是最聪明的相处之道。
从那以后，苏锦昭更加谨小慎微。
她知道，自己身边，多了一个看得懂她所有把戏的观众。
这位娴妃娘娘，是盟友，却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谜。
日子，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苏锦昭依旧每日打理她那方小小的药圃。
那里，是她的天地，也是她的武库。
每一株草药，都是她的士兵。
这日下午，阳光正好。
苏锦昭换了一身半旧的素色衣裙，正蹲在药圃前，小心翼翼地为一株新发的草药松土。
她的手上，沾了些许泥土，脸上却带着一种专注而宁静的神情。
这是她一天里，唯一能做回自己的时刻。
一个高大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她和她面前的那片土地。
苏锦昭心中一凛，几乎是立刻，便换上了那副受惊的表情。
她猛地回过头，看到了那张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是皇帝，萧远彻。
他今日没有穿龙袍，只着了一身藏青色的便服，身边只跟着总管太监李福。
他不知己在那里站了多久。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蹲在地上，像个小农妇一样，摆弄着那些不起眼的杂草。
“参见……”
苏锦昭慌忙想要起身行礼，却因为蹲得太久，脚下一麻，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萧远彻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扶她。
可他的手，还停在半空中，苏锦昭自己己经勉强稳住了身形，手忙脚乱地跪了下去。
她将那双沾了泥土的手，死死地藏在袖子里，头垂得低低的。
“臣女……臣女仪容不整，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萧远彻看着她那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起来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朕恕你无罪。”
苏锦昭这才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依旧低着头，不敢看他。
萧远彻的目光，落在了那片小小的药圃上。
“你这院子，倒是与众不同。”
别的妃嫔，院里种的都是名贵娇艳的奇花。
唯有她这里，种了一堆……他叫不上名字的野草。
“你种的这些，都是什么？”
他随口问道。
苏锦昭的身子，微微一颤。
她以为皇上会责怪她不务正业，在宫里种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回……回皇上，都是些……不值钱的草药。”
“草药？”
萧远彻来了兴趣。
他蹲下身，指着其中一株开着黄色小花的植物。
“那这个呢？它叫什么？”
苏锦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蒲公英。
见皇上似乎没有要怪罪的意思，她的胆子也大了一点点。
她用极小的声音，回答道。
“回皇上，它叫蒲公英。”
“它……它性子很倔，随便在哪都能活，从不挑剔地方。”
“看着不起眼，但它心里藏着的那一点苦，却能清掉人身上多余的火气。”
萧远彻微微一怔。
性子很倔？
心里藏着苦？
他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形容一株草。
“那这个呢？”
他又指了指旁边一株开着白色小伞花的。
“这是白芷。”
苏锦昭回答，心跳漏了一拍。
“它的性子……有些霸道，味道也冲，可它的心最正，能驱散身体里不正的寒气和湿气。”
她没有用任何专业的药理术语。
她只是用最简单、最质朴的语言，讲述着她眼中的这些“朋友”。
“那株薄荷，是个冷面书生，总能让人头脑清醒。”
“那片金银花，是一对总也不分开的好姐妹，能平息身体里的一切纷争。”
她一样一样地介绍着。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很胆怯。
可是在说起这些花草时，她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的光彩。
萧远彻听得入了神。
他生在皇家，长在深宫。
身边的人，与他谈论的，永远是江山社稷，是权谋制衡，是诗词歌画。
他从未想过，在这片小小的、破败的院落里，能听到这样一番新奇有趣的言论。
这些在他看来，毫无区别的杂草。
在她的口中，竟都有了各自的性情，各自的脾气，各自的故事。
这比听任何一首名曲，看任何一幅名画，都要来得有趣。
他甚至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一株艾草的叶子。
“那它呢？”
苏锦昭看着皇上那如同孩童般好奇的眼神，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莫名地松弛了一瞬。
“它叫艾草，性子最是温和醇厚，像一位慈祥的长者。”
“无论你受了多重的内伤，多深的寒气，它都能不急不躁地，一点一点，帮你暖回来。”
她说着，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有些悠远。
父亲的旧疾，当年便是靠着艾灸，才勉强吊住性命的。
萧远彻看着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哀伤，没有追问。
他只是觉得，这一刻的碎玉轩，无比的安宁。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他心中积攒多日的烦闷与疲惫，竟在这些无声的草木和这个女子轻柔的叙述中，被一点点抚平了。
他从未有过的放松。
他在这里，不是皇帝。
只是一个偶然闯入一间奇妙药圃的、好奇的过客。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首到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萧远彻才如梦初醒般，站起了身。
“时辰不早了。”
他说。
苏锦昭也连忙起身，再次垂首侍立。
“今日，倒是听了一番趣事。”
萧远彻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你这院子，比御花园，有趣多了。”
苏锦昭的心，轻轻一跳。
她知道，她这步险棋，又走对了一半。
“臣女……胡言乱语，让皇上见笑了。”
她依旧是那副惶恐的模样。
萧远彻没有再说什么。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方小小的院落，和院中那个仿佛与草木融为一体的女子。
然后，他转身，准备离去。
他走出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他没有回头。
他只是对着身后一首躬身侍立的总管太监李福，用一种看似随意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语气，下了一道命令。
“李福。”
“奴才在。”
“你去查查。”
“当年苏文正的案子，宗卷在何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