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保定府主城,周遭景致陡然一变。
不再是荒凉的官道,破败的村落,取而代之的是平整的青石板路,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人声鼎沸。
车厢内,一首闭目养神的琪琪格,被这突如其来的喧嚣惊动,微微掀开车帘一角,朝外望去。
只一眼,她便怔住了。
只见街上行人如织,往来穿梭,大多衣着光鲜,面色红润,与前几日所见的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汉人百姓,判若两人。
各色商铺鳞次栉比,绸缎庄、首饰铺、茶楼、酒肆……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混杂着脂粉的甜腻,与那破败村落中刺鼻的酸臭味,形成了天壤之别。
朱镇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容,对着车外的徐天川道:“徐大哥,寻一家城内最大、最气派的客栈住下,这几日,咱们便在此处歇歇脚。”
“是,东家。”徐天川应了一声,马鞭轻扬,马车在繁华的街道上缓缓穿行。
不多时,马车便在一座名唤“迎仙楼”的客栈门前停下。
这迎仙楼足有三层高,雕梁画栋,飞檐斗拱,门前车水马龙,一派富贵景象。
客栈掌柜是个矮胖的中年人,一见朱镇这行人气度不凡,尤其是那辆看似普通,实则用料考究的马车,便知是大主顾上门,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
“几位客官,里面请!小店今日刚得了几坛上好的女儿红,还有新到的江南春茶,保准几位满意!”
朱镇翻身下马,随手丢过去一锭约莫十两的银子:“要几间上房,清静些的,酒菜也捡最好的上。”
掌柜的接过银子,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好嘞!客官您就瞧好吧!包您满意!”
他亲自引着朱镇一行人上了三楼,开了几间相邻的雅致客房。
红珠和绿柳手脚麻利地安顿好琪琪格,又打来热水伺候她梳洗。
琪琪格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一时间有些失神。
这里……与她先前所见的那些人间炼狱,简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朱镇则在自己的房间内,唤来了徐天川。
“徐大哥,”朱镇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给你个差事。”
徐天川接过钱袋,躬身道:“香主请吩咐。”
朱镇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你去打听打听,这保定府左近的山里,有没有什么……闹鬼的凶宅。”
徐天川闻言,微微一怔,却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属下明白。”
“去吧。”朱镇摆了摆手,“小心行事,莫要引人注目。”
徐天川领命而去。
接下来的几日,徐天川早出晚归,西处奔波打探。
朱镇则悠哉游哉地待在客栈,默默研习从钦天监搬来的那些孤本秘籍。
琪琪格在红珠和绿柳的“劝说”下,也渐渐放下了些许戒备。
毕竟,连日的奔波,加上朱镇那时不时投喂的“人间烟火”,让她的身子骨也缓过劲来。腹中的胎儿,似乎也安稳了许多。
这日午后,红珠见天气晴好,便试探着对琪琪格道:“夫人,这保定府如此繁华,您何不出去走走,散散心?总闷在房里,对身子也不好。”
绿柳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夫人,听说这保定府有家首饰铺子,新到了一批江南的珠钗,很是别致呢。”
琪琪格心中微动。
这些日子,她被朱镇从那个暗无天日的柜子中“解救”出来,虽然依旧是阶下囚的身份,但终究是重见了天日,也拥有了一丝……极其有限的自由。
她沉默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红珠和绿柳大喜过望,连忙取来一件素雅的锦缎披风,替琪琪格穿上,又为她戴上帷帽,遮住容颜。
三人一同走出客栈,汇入了街上的人流。
保定府的繁华,远胜于琪琪格在车帘缝隙中的惊鸿一瞥。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招牌幌子随风招展。
卖糖人的小贩摇着拨浪鼓,吸引着路边孩童的目光;捏面人的手艺人,三两下便捏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还有耍猴的、唱曲儿的、说书的……各色杂耍,令人目不暇接。
空气中,飘荡着各种食物的香气,糖葫芦的酸甜,炸油条的焦香,还有各种点心铺子里传出的甜糯气息。
琪琪格从未见过如此鲜活、如此热闹的景象。
她仿佛一个初入凡尘的仙子,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却又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拘谨。
她的目光,不时被路边那些新奇的玩意儿吸引,手指会下意识地微微动一下,似乎想去触摸,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红珠和绿柳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不时低声为她介绍着街上的景致。
“夫人,您看那边的布庄,挂出来的都是苏杭新到的料子,颜色真鲜亮。”
“夫人,前面有家点心铺子,做的桂花糕是一绝,要不要买些尝尝?”
琪琪格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轻轻点头,眼神中却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吗?
那她之前在那些破败村落中所见的,又是什么?
强烈的对比,如同两把巨锤,狠狠撞击着她的心灵。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戏谑:
“琪琪格,看傻了?”
琪琪格娇躯一震,猛地回过头,只见朱镇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们身后,脸上挂着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红珠和绿柳也吓了一跳,连忙躬身行礼:“总……总管。”
朱镇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多礼,目光落在琪琪格那张因惊讶而略显苍白的脸上。
他伸手指了指周围这片繁华的区域,淡淡道:“这里,叫‘满城’。”
琪琪格微微蹙眉,不解其意。
“知道什么是‘满城’吗?”朱镇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就是你们这些满洲大爷们,才能居住的地方。”
“在这里,可以锦衣玉食,作威作福,享受着从汉人身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而那些真正的汉人,只能被圈禁在城外的‘汉城’,或者像你前几日看到的那些村落一样,在泥泞中挣扎,过着连猪狗都不如的生活。”
朱镇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琪琪格的心头。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微微颤抖,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一丝无法言说的迷茫。
“你脚下的每一块青石板,身上穿的每一寸绫罗绸缎,嘴里吃的每一口山珍海味。”
朱镇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两把锋利的刀子,要将她虚伪的外壳层层剥开。
“都沾满了汉人的血和泪!”
“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大清盛世!”
琪琪格呆立在原地,如遭雷击。
周围的喧嚣与繁华,在这一刻仿佛都失去了色彩,变得那么刺眼,那么……虚假。
她看着朱镇的背影,那个在她眼中如同恶魔一般的男人,此刻,却让她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动摇。
他说的……是真的吗?
琪琪格失魂落魄地被红珠和绿柳搀扶回了客栈。
她把自己关在房中,任凭窗外的喧嚣如何热闹,她的心,却如同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朱镇的话,如同魔咒一般,在她脑海中不断回响。
满城……汉城……
猪狗不如……
血和泪……
这些词语,像一把把尖刀,将她曾经的骄傲与尊严,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突然想起,朱镇曾对她说,他的名字,叫阿拉坦琪琪格。
一个属于草原,属于自由的名字。
而她,却在这个名为“大清”的华丽囚笼中,迷失了太久,太久……
三天后,徐天川回来了。
他径首来到朱镇的房间,脸上带着几分疲惫,也带着一丝兴奋。
“香主,”他压低了声音,“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