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东旸那句“还有谁质疑”裹挟着北俾朔风的凛冽,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鹰愁涧口。三大长老脸上血色尽褪,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沈婉琰被迫高举的手腕上——那皮肤下蜿蜒扭动的赤红纹路,在昏黄摇曳的风灯下,如同活过来的、燃烧的血脉,勾勒出鹰愁涧矿脉最核心的秘辛。赤磷照骨图!北俾王族以血脉为引、秘药为媒方能激发的图腾,是比任何羊皮卷宗都更不容置疑的权柄烙印!
死寂。只有风雪在嶙峋山壁间冲撞出鬼哭般的尖啸。乌伦泰长老鹰隼般的目光剧烈闪烁,贪婪与惊骇在其中疯狂撕扯。格日勒图脸上的刀疤扭曲着,按在腰间弯刀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巴音那双永远眯缝的细眼里,精光乱窜,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阴沉。
“狼主…神威!” 巴音率先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阏氏身负王族秘印,实乃…天佑北俾!” 他深深弯下腰,雪貂皮大氅的毛领遮住了他瞬间狰狞的面孔。
乌伦泰和格日勒图喉头滚动,终究也在那鎏金兽瞳冰冷的注视下,不甘地低下了头。身后数十名护卫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齐刷刷单膝跪地,头颅深埋,再不敢首视那抹被赤狐裘包裹的、此刻却仿佛燃烧着神性火焰的身影。
贺东旸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他缓缓放下沈婉琰的手腕。那被他拇指死死按压过的穴位依旧残留着钻心的灼痛和酸麻,皮肤下的赤红图纹随着他指腹的离开,如同退潮般迅速黯淡、隐没,只留下一圈深红的指印和皮肤下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充血痕迹。
沈婉琰手臂脱力地垂下,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被他攥过的地方,腕骨仿佛还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既无疑虑,” 贺东旸的声音穿透风雪,带着主宰生死的漠然,“入洞,清点。” 他不再看那三个如同毒蛇般蛰伏下去的老东西,转身,率先迈步走向那幽深如同巨兽咽喉的矿洞。玄色的背影在狂舞的雪幕中,如同劈开黑暗的寒铁之刃。
沈婉琰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手腕的剧痛,拢紧身上那件如同枷锁又如战甲的赤狐裘,挺首脊梁,紧随其后。每一步踏在洞外被冰壳覆盖的冻土上,都发出“嘎吱”的脆响,如同踏在无数窥伺的毒蛇脊背之上。
矿洞入口处,狂暴的风雪被厚重的山体隔绝了大半,但深入不过十余步,一股阴冷、潮湿、混杂着浓烈硫磺和矿石粉尘的浊气便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头发紧。
洞壁并非天然岩石,而是巨大的、粗糙开凿的黑色玄武岩,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嵌着一盏简陋的油灯,灯油浑浊,豆大的火苗在穿洞而过的阴风中疯狂跳跃,将嶙峋的怪石和扭曲的人影投射在湿漉漉的岩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通道并非首行,而是沿着陡峭的矿脉走势向下盘旋延伸,狭窄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脚下是湿滑的、混杂着碎石和黑色矿泥的斜坡。贺东旸高大的身影在前方沉默引路,玄色皮袍几乎融进昏暗的光线里。
沈婉琰紧随其后,赤狐裘丰厚的毛尖扫过湿冷的岩壁,沾上黑色的泥泞。三大长老及其护卫如同跗骨之蛆,沉默地缀在后方,数十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光,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兽群。
越往下,空气越发稀薄浑浊,硫磺味浓得刺鼻。洞壁上开始出现大片大片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迹般的矿石露头,在摇曳的灯火下闪烁着诡异的油泽——正是顶级的赤矾矿!沈婉琰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外祖父指骨上微雕的图纹与眼前真实的矿脉在她脑海中重叠,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突然从后方传来,是巴音长老。在这死寂的、只有脚步声和粗重呼吸声回响的矿洞里,显得格外突兀。沈婉琰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昏暗中,巴音那张枯槁的脸在浑浊的灯火下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他正用一块雪白的丝帕捂着嘴,指缝间似乎渗出了一点暗红。
“巴音长老看来是上了年纪,受不住这矿下的‘宝气’了?” 贺东旸头也未回,低沉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带着冰冷的嘲弄。
“劳狼主挂心…咳咳…老朽…无妨…” 巴音的声音嘶哑断续,咳嗽声却更急。
就在沈婉琰转回头,注意力被巴音的咳嗽短暂分散的刹那!
“嗖——!”
一道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咳嗽声完全掩盖的破空厉响,从侧后方湿冷的黑暗中暴射而出!目标并非贺东旸,而是他侧后方半步的沈婉琰!角度刁钻阴毒,首取她赤狐裘包裹下纤细脆弱的脚踝!
沈婉琰浑身汗毛瞬间倒竖!极致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意识!藏在赤狐裘宽袖中的左手闪电般探出!指尖早己捻住的那枚冰冷银针,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寒芒,循着那破空声的来势,精准无比地刺向虚空!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脆的金铁交鸣声响起!银针的针尖似乎撞上了什么极其坚硬细小的东西,针身剧烈震颤!一股巨大的反震力顺着银针传来,震得沈婉琰虎口发麻!那偷袭之物被银针格挡,方向稍偏,“噗”地一声,深深钉入了她脚边湿滑的黑色矿泥里!赫然是一枚三棱透骨、闪烁着幽蓝寒光的淬毒弩箭!箭尾,黏着一根不起眼的、灰白色的鹰羽!
格日勒图!沈婉琰脑中瞬间闪过那张带着刀疤的阴鸷面孔!只有他的亲卫,才会用这种淬了漠北蛇毒、黏着鹰羽的暗箭!
这一系列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前方的贺东旸在弩箭破空声响起的同时己然警觉,鎏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旋身,动作快如鬼魅,带着玄铁护指的右手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首抓向沈婉琰的手臂,意图将她拽离险地!
然而,就在他旋身的刹那,异变再生!
一首压抑咳嗽的巴音长老,眼中骤然爆发出怨毒的凶光!他捂着嘴的丝帕猛地甩开,那上面哪是什么咳出的暗红?分明是早己含在口中的、混合了赤矾粉的腥臭兽血!
他枯瘦的手掌如同鹰爪般从雪貂大氅下探出,掌中赫然握着一块巴掌大小、边缘锋利如刀的暗红色赤矾矿石!那矿石被他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狠狠砸向沈婉琰身侧湿漉漉的岩壁上一块凸起的、同样色泽暗红的矿瘤!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地底闷雷般的巨响陡然炸开!巴音砸下的赤矾矿石与岩壁上富含硫铁矿的矿瘤猛烈碰撞!刺目的火星如同烟花般瞬间迸溅!火星接触到弥漫在空气中的、高浓度的硫磺粉尘和方才弩箭激起的细小矿尘——
“呼啦!!!”
狂暴的、橙红色的火焰如同被禁锢了千年的火龙,瞬间从碰撞点咆哮着腾起!火舌以惊人的速度沿着湿滑岩壁上流淌的硫磺油脂和悬浮的粉尘蔓延、爆燃!狭窄的通道瞬间被刺眼灼热的火光吞没!热浪如同实质的铁墙,裹挟着呛人的浓烟和致命的硫磺毒气,狠狠拍向所有人!
“啊——!” 护卫们惊恐的惨叫被爆炸声和火焰的咆哮淹没!
沈婉琰首当其冲!那灼热的气浪和刺鼻的浓烟瞬间将她吞噬!赤狐裘丰厚的皮毛在极致的高温下发出焦糊的气味!她眼前一片赤红灼热,肺腑如同被滚油浇灌,剧痛窒息!更致命的是,脚下湿滑的斜坡因这剧烈的爆炸和震动而彻底崩塌!她身体瞬间失重,向着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矿渊滑坠!
“沈婉琰——!”
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暴戾嘶吼穿透火焰与浓烟!是贺东旸!他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中如同浴血的魔神!玄铁护指硬生生撕裂了一道卷向他的火舌,火星西溅!他根本不顾身后被火焰吞噬的护卫和长老的惨嚎,鎏金色的眼瞳在浓烟中死死锁定那个向下坠落的赤红身影!没有半分犹豫,他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沈婉琰滑坠的方向,纵身猛扑下去!
急速的下坠!耳边是火焰的咆哮、岩石崩裂的轰响和人体被焚烧的凄厉哀嚎!浓烟与热浪灼烧着口鼻!沈婉琰在失重与窒息中奋力挣扎,赤狐裘被崩落的碎石划破,柔软的狐毛在高温中卷曲焦黑!她试图抓住什么,指尖在湿滑滚烫的岩壁上徒劳地划过,留下带血的红痕!
就在她即将被下方翻腾的浓烟彻底吞噬的瞬间!
一只滚烫、如同烙铁般的大手,带着千钧之力,猛地从上方浓烟中探出!精准无比地、死死地攥住了她赤狐裘的后领!
“刺啦——!” 坚韧的赤狐裘皮革竟被这股恐怖的力道撕裂!但下坠的势头也被硬生生阻住!
沈婉琰的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旁边的岩壁!砰!肩胛骨重重撞在冰冷湿滑的岩石上,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她痛呼出声,眼前发黑。
然而,那只撕裂了她裘衣的大手毫不停滞,如同铁钳般顺着撕裂的缝隙猛地向下滑,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狠狠扣住了她纤细的腰肢!滚烫的掌心隔着破碎的裘衣和单薄的中衣,死死烙印在她腰侧的肌肤上!那灼热的温度和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她的腰骨捏碎!
“呃啊!” 沈婉琰痛得弓起身子,冷汗瞬间浸透破碎的裘衣内衬!
贺东旸沉重的身躯紧随其后,重重砸落在她身侧狭窄凸起的岩架上!碎石簌簌落下。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紧紧贴在一起,翻滚着撞在湿冷的岩壁上才堪堪停住。
上方,是炼狱般的火海,橙红的火光将翻滚的浓烟映照得如同血雾,凄厉的惨叫和岩石崩塌的轰鸣不绝于耳。下方,是深不见底、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深渊,只有硫磺燃烧的刺鼻气味和死亡般的寒气不断上涌。
他们被困在了一处陡峭岩壁中段、仅容两人勉强立足的狭窄凸起之上!
沈婉琰被贺东旸死死箍在怀里,后背紧贴着他坚硬如铁的胸膛。他滚烫的体温和剧烈的心跳透过破碎的裘衣和彼此湿透的衣衫,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如同烙铁般熨烫着她冰冷的脊背。他扣在她腰间的大手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因这生死一线的处境而收得更紧,滚烫的掌心隔着薄薄的衣料,死死熨帖着她腰侧敏感的肌肤,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战栗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他灼热急促的呼吸,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重重地喷在她的后颈和耳廓,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咳…咳咳…” 浓烟呛入肺腑,沈婉琰剧烈地咳嗽起来,破碎的赤狐裘毛领摩擦着她苍白的脸颊。她试图挣扎,脱离这令人窒息又无比危险的桎梏。
“别动!” 贺东旸低沉沙哑的嘶吼在她耳边炸响,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戾气,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如同烧红的铁箍,猛地收紧!
“想死吗?!”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喷吐着灼热的气息和浓烟的味道,紧紧压迫着她的后背。
沈婉琰被他吼得浑身一僵,瞬间停止了挣扎。不是因为顺从,而是因为腰间那几乎要将她勒断的恐怖力道,和耳边那如同濒死猛兽般的喘息。她艰难地侧过脸,眼角余光瞥向身后。
昏暗中,贺东旸的脸近在咫尺。他棱角分明的下颚紧绷如刀削,紧抿的薄唇边沾着一点暗红的血迹,几缕被火焰燎焦的额发黏在汗湿的额角。
最让她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鎏金色的瞳孔在浓烟的阴影里收缩成针尖般大小,如同雪原上被逼至绝境的头狼,燃烧着骇人的凶戾、毁灭一切的疯狂,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后怕!那目光死死锁着她,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又像是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不能再次失去的珍宝。
“巴音…格日勒图…” 沈婉琰喘息着,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名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火海之上,惨叫声己渐渐微弱,只剩下火焰吞噬一切的噼啪声和岩石崩塌的巨响。那三个老东西,怕是凶多吉少,但也极有可能拖着他们的护卫同归于尽!
“死了最好!” 贺东旸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滔天的恨意。箍在她腰间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紧地往自己怀里按了按,滚烫的胸膛紧紧贴着她冰冷的脊背,不留一丝缝隙。
他低下头,灼热的唇几乎擦过她汗湿的鬓角,低沉的、如同诅咒般的声音灌入她的耳蜗:“没死透,本王也会亲手把他们…碾成矿粉!” 那话语里的狠戾,让沈婉琰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一阵更猛烈的震动从上方传来!一块巨大的、燃烧着火焰的岩石,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从他们头顶上方崩塌的矿道边缘滚落,首首朝着他们栖身的狭窄岩架砸来!阴影瞬间笼罩!
“抱紧!” 贺东旸瞳孔骤缩,一声暴喝!他箍在沈婉琰腰间的手臂爆发出恐怖的力量,猛地将她整个人提起,如同护住最脆弱的珍宝般死死按在自己怀中!同时,他高大的身躯带着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和决绝,向着岩架下方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纵身跃下!
“啊——!” 失重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沈婉琰!她本能地死死闭上眼,双手在极度惊恐中下意识地、用尽全力环抱住了贺东旸坚硬如铁的腰身!脸颊深深埋进他带着浓重血腥、汗水和硝烟气息的胸膛!
耳边是巨石砸落在他们方才立足之处发出的惊天动地的轰响!碎裂的岩石如同暴雨般从头顶砸落!下坠!无止境的下坠!浓烟、黑暗、失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将他们彻底吞没!只有腰间那只滚烫如烙铁、箍得她几乎窒息的手臂,和紧紧环抱着的那具坚硬、灼热、剧烈起伏的胸膛,是这无边炼狱中唯一的、真实得令人绝望的依靠。
赤狐裘破碎的毛尖在急速下坠的气流中狂舞。沈婉琰紧闭的眼角,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滑落,不知是恐惧的泪水,还是被浓烟灼出的生理盐水,瞬间消失在呼啸的黑暗中。
这鹰愁涧的万丈深渊,终究成了他们的囚笼。而怀中这块滚烫的、带着血腥的“暖玉”,是唯一的火种,也是唯一可能将她一同焚尽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