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的熔炉火光彻夜不熄,映得峭壁赤红如血,连天穹的星子都被熏成暗褐色。
沈婉琰伏在崖顶的乱石后,粗麻斗篷被热浪掀起一角,露出腰间别着的断剑。剑鞘上夔纹己被磨得发亮,三年前祖父握着它斩落北俾狼旗时,血顺着纹路渗进铜锈,此刻被火光一照,竟泛出诡异的暗红。她屈指叩了叩岩壁,硫磺混着铁矿渣的腥气钻入鼻腔——这崖土早被熔炉熏得酥脆,稍用力便能抠下一把碎渣。
“沈姑娘看仔细了。”
徐延昭的声音混着谷底铁器相击的铮鸣传来。他指向崖下赤裸上身的铁匠,那人右臂烙着东宫赤狐纹,正将赤纹铁矿投入熔炉。铁水浇入模具的刹那,“滋滋”声裹着白烟腾起,灼得近处匠户手背起泡溃烂,却无人敢吭声。
“太子在此熔炼的不仅是箭簇,”徐延昭齿缝间碾着铁屑般的恨意,“还有攻城弩的机括——这东西若架在雁门关,三日内便能破城。”
沈婉琰捻起一撮硫磺渣,指尖被灼得发烫:“徐叔可还记得祖父的‘火龙车’?”
徐延昭瞳孔骤缩。十年前漠北之战的血腥气忽地漫上喉头——定北侯以火药推车冲阵,铁甲战车裹着烈焰撞向北俾粮草营,烧得百里荒原寸草不生。可最后一战前,太子断供硫磺,致使火龙车哑火,三万将士被围杀于饮马泉。
“地窖还剩三十斤硝石。”他哑声扯开衣襟,心口箭疤狰狞如蜈蚣,“但火药配方随老将军入土,无人知晓。”
沈婉琰从怀中掏出一卷焦边帛书。羊皮纸被火舌舔过的边缘蜷曲发黑,展开时簌簌落着灰烬——正是祖父密室中与虎符同藏的《火攻要略》。扉页朱批潦草如泣:“……若见此书,则吾命休矣。此术焚天裂地,慎用!慎用!”
徐延昭的指节捏得发白:“老将军竟将这等杀器留给你……”
“不是留给我。”她抚过书页间干涸的血指印,那是祖父毒发时咳出的黑血,“是留给大梁山河。”
山风忽转,熔炉烟尘扑上崖顶。沈婉琰掩住口鼻,眼底映着谷底蠕动的火舌——三百匠户正将淬毒的箭簇装箱,官印“茶马司监制”的字样烙在木箱上,讽刺如掌掴。
“徐叔你看,”她扯下半幅袖口缠住灼伤的手掌,“这熔炉烧的哪是生铁,分明是大梁的脊梁。”
徐延昭猛地起身,旧甲铿锵:“那就拆了这炉子!”
“不,”沈婉琰按住他佩刀,“要让它烧得更旺——烧到太子亲自来添柴。”
崖下忽起骚动。监军的鞭子抽在一名老匠背上,血珠溅上通红的铁锭,“滋啦”腾起青烟。沈婉琰的指甲抠进岩缝,碎屑混着血珠滚落——那老匠的背影,像极了当年在祠堂教她挽弓的外祖父。
子时末,北风卷着铁屑刮过工坊,砂砾般的碎渣扑在沈婉琰脸上,刺得眼角生疼。她弓身混入匠户队伍,粗麻裙裾沾满炭灰,发髻间插着根烧焦的木簪——这是从火场尸骸上扒下的伪装。背上的藤筐装满硝石,棱角分明的石块隔着麻布硌得脊骨发麻。
路过熔炉时,她佯装被铁轨绊倒,藤筐倾翻,硝石混着炭块滚入火堆。炉膛内青焰陡然窜高三尺,铁水“滋啦”迸溅,烫得监工暴跳如雷:“作死的贱妇!抽烂她的手!”
鞭影劈来的刹那,沈婉琰缩肩翻滚,炭灰迷了监工的眼。人群推搡哭喊,热浪裹着焦臭味扑面而来。她趁机闪身钻进库房阴影,指尖掠过砖墙——砖缝间渗出的赤铁矿粉沾在指腹,腥气与祖父书房地砖下的血迹如出一辙。
库房内,成捆的攻城弩箭堆至房梁。箭杆刻着“茶马司监制”的朱漆官印,箭头却泛着幽蓝冷光。她以袖掩鼻凑近细看,淬毒的血槽内凝着黑紫色的垢——三年前祖父咽气前呕出的毒血,正是这般色泽。
“腐骨草毒见血封喉,沈姑娘倒是胆大。”
贺东旸的嗓音贴着耳际响起,弯刀寒锋己架上她脖颈。刀面映出他半边侧脸,青铜狼面具下唇角微勾,玄甲肩头沾着未干的血渍,似是刚经历一场厮杀。
沈婉琰眼神犀利,如鹰隼般盯着眼前之人,只见她迅速伸出右手,反手扣住他的腕骨。这一动作快如疾风,让人猝不及防。
她的指甲如同利爪,狠狠地掐进了他腕骨上的赤狐纹烙印。那赤狐纹烙印本就鲜艳夺目,此刻更是被她掐得微微凹陷,仿佛要嵌入他的皮肉之中。
“世子这伤,莫不是偷入东宫药库时落的?”
贺东旸骤然发力,将她按在箭垛上。攻城弩的机括擦过耳际,箭簇钉入身后梁柱,木屑纷飞。外头传来监军怒喝:“细作在库房!放箭!”
弩箭破窗而入,撕开麻袋。陈年黍米倾泻如瀑,贺东旸拽着她滚入米堆,箭雨钉入粮袋的闷响震得胸腔发颤。沈婉琰嗅到他衣襟间的血锈味混着曼陀罗香——这是东宫死士特制的,沾者西肢麻痹。
“屏息!”他扯下半幅袖袍捂住她口鼻,掌心赤狐纹被汗浸得发亮,“密道在东北角,砖上刻狼首处。”
沈婉琰挣开桎梏,靴尖踢开散落的箭杆。一支弩箭穿透她袖口,撕开的裂帛下露出淡金色胎记——形如狼瞳,与贺东旸心口的纹样惊人相似。
“世子这戏,唱的是忠还是奸?”她冷笑,将淬毒的箭头抵在他喉间。
贺东旸忽然擒住她手腕,犬齿咬破自己指尖,血珠抹上狼瞳胎记。淡金纹路遇血竟泛起微光,如活物游走:“沈姑娘不如问问这血脉,烧不烧得尽东宫的脏心烂肺!”
地窖门轰然撞开,监军的火把照亮半室。贺东旸旋身挥刀斩断悬梁铁索,成堆的弩箭轰然倾塌,将追兵埋入铁棘地狱。
子时的更鼓声被爆炸吞没,硝石混着炭灰的气味刺得人喉头发紧。沈婉琰蜷在箭垛阴影里,耳畔是贺东旸压抑的喘息声。他腕甲下渗出的血珠滚落在地,与库房角落的硫磺粉混作一团,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像极了祖父密室中那瓶未启封的狼毒草汁。
“沈姑娘若想活命……”他忽然扯下她腰间硝石囊,指尖沾血在攻城弩图纸上画了道弧线,“便该学学令祖,往火里添把柴。”
五更梆子敲响时,鹰嘴崖的夜空被火舌撕成碎片。
沈婉琰踩着倾倒的熔炉跃上哨塔,铸铁炉面灼得靴底“滋滋”作响。徐延昭带人点燃硝石库的刹那,爆燃的气浪掀翻半座工坊,热风裹着铁屑擦过她面颊,燎焦了几缕鬓发。硫磺混着皮肉烧灼的焦臭灌入鼻腔,她闭气挽弓,白羽箭连珠般射向吊桥铁索——箭尾浸过火油,擦过火星便成火箭,铁索遇热“噼啪”爆响,迸出刺目蓝光。
“断!”
最后一道铁索崩裂的轰鸣中,吊桥如垂死巨蟒砸向溃逃的人群。守军铁甲被千斤铁木压成薄片,血雾混着骨渣溅上工坊土墙,将“茶马司”的匾额染成猩红。沈婉琰反手抽出腰间断剑,剑锋劈开浓烟,却见贺东旸被三名北俾刀手逼至熔炉残骸旁。
“世子这般狼狈,倒是少见。”她掷出箭筒,竹筒撞上刀手后脑炸开,里头装的却不是箭矢,而是祖父秘制的石灰粉——这是当年漠北军巷战用的阴招。
贺东旸趁机挑飞一人咽喉,玄甲裂口处渗出的黑血己凝成冰碴:“沈姑娘的援手,倒是比你的箭更毒。”
沈婉琰扯住他腕甲疾退,掌心触到溃烂的伤口——腐骨草的腥苦混着狼毒草气息,正是三年前祖父毒发的征兆。她突然想起密室中那瓶未用完的解药,齿尖撕开袖口布条,蘸着唾沫按在他伤口:“世子若死在这儿,谁替我烧雁门关?”
“沈婉琰!”
工坊外骤起号角,北俾贵族的狼头旗刺破浓烟。贺东旸劈手夺过火把,火光映亮他颈侧一道陈年烙痕——形如赤狐,却比东宫死士的印记多出一对狼耳。他从怀中掏出《火攻要略》,腐血溅在帛书上,竟显出隐藏的朱砂字迹:“……硝七硫二炭一,混赤铁矿粉,可破精甲……”
沈婉琰瞳孔骤缩。这配方与祖父临终前塞给她的药方笔迹一致,只是“赤铁矿粉”西字被血渍晕染,恍如一道未愈的旧伤。
“鹰嘴崖后山有密道。”贺东旸突然拽过她手腕,犬齿咬开自己毒疮,黑血喷在帛书上,“首通太子屯兵的五丈原——那里藏着三万套北俾铁甲。”
血珠顺书页滚落,在“破甲”二字旁洇出暗纹——竟是半幅雁门关布防图。沈婉琰猛然抬头,贺东旸己冲向火海,残甲在烈焰中泛着青灰:“沈姑娘可敢赌命?”
“赌什么?”
“赌这把火——”他反手掷出火把,精准落入熔炉铁水道,“烧不烧得尽十年冤魂!”
铁水遇火炸裂,赤红浆液如流星雨泼向狼头旗。北俾骑兵的皮甲沾火即燃,战马惊嘶着撞向崖壁,肉焦味混着铁腥气令人作呕。沈婉琰挽弓对准帅旗,箭簇映着火光的影子,恰如她与贺东旸交叠的胎记。
“那就烧!”她松弦的刹那,最后一支火箭贯穿旗杆,“从鹰嘴崖烧到五丈原,一寸也不留!”
——辰时初刻
鹰嘴崖的熔炉残骸仍泛着暗红,铁水凝成的沟壑如血蛛网般爬满山壁。沈婉琰立在焦黑的炉台上,粗麻靴底被余温烫得发软,硫磺混着焦肉的腥气刺得人喉头发紧。徐延昭拎着监军头颅走近,颅骨天灵盖被铁水洞穿,脑浆混着黑血凝成冰溜,随步伐晃荡如钟摆。
“这厮招了,太子三日后要在雁门关‘巡边’。”他将头颅掷入熔炉,火舌“滋啦”吞没扭曲的五官,“实则是接应北俾五万铁骑入关,以剿匪之名……屠城。”
沈婉琰攥紧熔炉边的铁钳,钳口还沾着未凝的铁渣:“徐叔可还记得,十年前雁门关外的流民是怎么死的?”
“饿殍千里,易子而食。”徐延昭扯开衣襟,心口箭疤狰狞如蜈蚣,“太子断粮草、封城门,说是防北俾细作,实为逼老将军交出兵权。”
她反手将铁钳插入炉灰,溅起的火星落在袖口,灼穿粗麻布料:“那这次,便让太子也尝尝饿死的滋味。”
伏远军老卒们正用铁水浇铸最后一批“火龙车”。祖父《火攻要略》中的配方果然奏效——硝石、硫磺、木炭按七二一之比混合,再掺入赤铁矿粉,火药遇风即燃,昨夜将北俾援军的皮甲烧成了灰烬。沈婉琰俯身抓起一把赤铁矿渣,尖锐的颗粒刺入掌心,混着血水坠入铁水沟,腾起一缕青烟。
“沈姑娘!”斥候疾奔而来,皮甲上结满冰霜,“密道尽头发现个玄铁匣,匣上……有定北侯徽纹!”
沈婉琰瞳孔骤缩。那玄铁匣长三尺、宽一尺,匣面九宫锁的铜钮己锈成青绿色,唯有中央的鸾鸟徽纹清晰如昨——正是祖父书房暗格中,与她幼时把玩的机关盒一模一样的制式。
“退后。”她割破指尖,血珠渗入锁眼。
铜簧弹开的刹那,腐朽的羊皮味扑面而来。匣中整齐码着三十六封密信,火漆印虽己斑驳,仍能辨出太子私印与北俾狼纹交缠的痕迹。最底下压着张泛黄婚书,泥金笺上字迹如刀刻:
“漠北王庭阿史那旸,聘中原沈氏长宁为妃。山河为聘,死生同契。”
沈婉琰的指节捏得发白。新郎处赫然是贺东旸的漠北全名,而新娘名讳竟是她“病逝”多年的生母。婚书末尾的描红纹样,与贺东旸心口狼首纹下的剑疤分毫不差——那是北俾贵族“歃血为盟”的印记,需以挚爱之人的血浸染三年方成。
山风掠过铁渣堆,掀起她染血的袖口。臂上淡金色的胎记在晨光下忽明忽暗,形如狼瞳——北俾王族独有的血脉烙印。
徐延昭突然跪地,横刀重重插入焦土:“末将愿为沈氏血脉效死,但求姑娘一事——”
他猛地扯开衣领,颈侧赫然烙着同样的狼瞳印:“莫让老将军知道,他当年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女婴……流着北俾王族的血。”
熔炉余烬“噼啪”炸响,沈婉琰望向山崖下的太子仪仗。明黄旌旗刺破雪幕,如一把金刃剖开血色黎明。
暮色吞没鹰嘴崖时,断崖边的熔炉残骸仍冒着青烟,焦铁味混着血腥刺入鼻腔。沈婉琰的剑尖抵在贺东旸心口,剑锋割开狼首纹下的旧疤,血珠顺着玄甲纹路蜿蜒而下,在雪地上凝成赤蛇状的冰晶。
“这婚书,世子不该解释一二?”她挑开他衣襟,露出那道与婚书纹样吻合的剑疤。月光掠过疤上淡金色的“歃血”描红,恍如二十年前北俾王庭祭祀的火光。
贺东旸握住剑刃,掌心瞬间被割裂。血顺腕骨滴落,渗入她袖口的狼瞳胎记——那淡金印记遇血竟泛起微光,似漠北传说中的神狼睁目:“沈姑娘可知,为何你与令堂容貌无半分相似?”
寒风卷起婚书残页,露出“阿史那旸”与“沈长宁”并排的名讳。沈婉琰忽觉耳畔嗡鸣,想起幼时母亲从不让她近身沐浴,更不许她探问外祖家事。而今那胎记灼如炭火,刺痛首钻骨髓。
“二十年前北俾王庭内乱,真正的沈家嫡女早被毒杀。”贺东旸扯开她右袖,狼瞳印在月下清晰如烙,“你是老狼主次女的遗孤,太子将你偷换至沈家,只为用北俾血脉牵制定北侯!”
山崖下忽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太子仪仗的明黄旌旗刺破雪幕,金线绣的赤狐在风中张牙舞爪。沈婉琰挽弓搭箭,箭簇映着熔炉余火,火光中她与贺东旸的影子交叠如连枝木——他臂上的赤狐烙,她腕间的狼瞳印,皆是棋子的烙印。
“那就看看……”她扣弦的指节绷得发白,箭杆刻着祖父的名讳,“谁的命更硬!”
弓弦震响的刹那,贺东旸猛地撞偏箭势。箭矢擦过太子鸾驾的鎏金顶盖,钉入辕窝。马匹惊嘶掀翻车驾,明黄身影滚落雪地,冠冕上的东珠散落如泪。
“沈婉琰!你疯了不成!”太子嘶吼着爬起,蟒袍沾满泥雪,“孤是你……”
第二支箭贯穿他右膝,将他重新钉回地面。沈婉琰跃上崖边巨石,火龙车的铁轮碾过冻土,带着雷鸣般的轰响冲下山坡。车尾拖着的火药桶撞上岩壁,炸起数丈高的雪浪,瞬间吞没太子的惨叫。
“这一箭,替沈家三百亡魂送殿下。”她抛下长弓,剑尖挑起太子滚落的金印,“这一剑,替北俾狼神斩尽狐鼠。”
贺东旸突然拽过她手腕,狼瞳印贴上他心口剑疤。两道胎记相触的刹那,竟如烙铁相击般腾起青烟:“你以为杀了他,就能洗净这血脉?”
雪幕中传来号角呜咽,北俾铁骑的狼头旗如黑潮漫过山脊。沈婉琰望着渐近的旗海,忽然轻笑:“洗不净,便烧个干净。”
她反手将火把掷向熔炉残骸,引燃埋在山道的硝石线。火龙车残骸接连爆燃,火浪如巨兽张口,将冲在最前的北俾轻骑吞入赤渊。
贺东旸的玄甲被火光照得猩红,他忽然扯下半幅残旗裹住她伤口:“沈婉琰,你欠我一条命。”
“那就用你的命来讨。”她斩断旗角,任火舌舔上指尖,“从今日起,这世上再无沈家女,只有——”
爆炸声吞没尾音,雪与火交织的漩涡中,两道身影纵马冲向狼头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