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裴砚己在案前铺开密信。
屋外檐角滴水声清脆,像是谁在轻轻敲打铜磬。
苏昭站在他身后,看他执笔的手悬在半空中,笔尖沾着的松烟墨在宣纸上洇出个小墨点。
那墨香混着窗外潮湿的青苔气息,在鼻尖萦绕不去。
“童贯最恨高俅什么?”裴砚突然开口,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他在临摹高俅的笔迹。
他的声音低哑,像砂纸擦过木纹。
“私调西北边军。”苏昭翻开星图匣子,取出半枚残章,檀木匣中飘出一丝陈旧的纸浆味。
“上月我替陈御史查账,见军饷折子上有‘高’字押印,数目对不上。”
她将残章按在信尾,正是高俅书房私印的拓本。
拓纸边缘泛黄,隐隐可见朱砂残留的痕迹。
裴砚的笔尖终于落下。
信中只写三行:“西北三营听调不听宣,粮草己备于沧州码头,八月十五夜——”墨迹在此处晕开,像被急汗浸过,“此事宜速,莫待童贼察觉。”他吹干墨迹时,目光扫过案头民心金印,金印表面浮起淡淡涟漪,映出京城方向的星轨,仿佛有星光从水中泛起。
“找童贯的人。”裴砚将信折成鹤形,塞进悟缘的书箱夹层,“选个挑水的老卒,他孙子在太医院当杂役——前日我替那孩子治过冻疮。”悟缘用力点头,抱着书箱跑出门时,衣摆带翻了茶盏,热茶泼在金印上,腾起的热气里,隐约能看见童贯府中灯火通明的影子。
瓷片碎裂声清脆地在背后炸响,却未让悟缘回头。
三日后,童贯的鸾驾首闯裴砚暂住的驿馆。
朱漆大门被砸得哐当作响时,裴砚正替苏昭补星图。
铜钉撞击木门的声音震得窗纸簌簌作响,连烛火都晃了几晃。
她的指尖在“天枢”位顿住,星图上的银粉簌簌落在他手背,凉如雪屑:“童贯来了。”话音未落,门闩断裂的声响炸响,八个带刀内监冲进来,刀鞘撞在青砖上叮当作响,金属与石板碰撞出刺耳的锐响。
童贯扶着鎏金龙头杖跨进门,蟒袍上的金线在晨光里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一踏入屋内,便带来一股浓重的麝香气息,混合着汗水与皮革的味道。
他盯着裴砚案头的金印,喉结动了动:“裴公子好手段。”他身后的内监捧着那封鹤形密信,信角还沾着沧州码头的泥沙,散发出一股潮湿的咸腥味。
“高俅私调边军的证据,你从哪弄来的?”
裴砚慢慢站起身,袖中攥着块碎瓷片——方才苏昭悄悄塞给他的。
他脸上堆起惊慌,连退两步撞翻了椅子:“童太尉明鉴!草民前日去梁山谈粮,回来路上捡着个布包,见有高太尉的印……”他突然踉跄着扶住桌角,“莫不是有人要害草民?”
童贯的指甲掐进杖头龙睛里。
他盯着裴砚泛红的耳尖——这是紧张时的惯常动作,前日在御书房听政,小皇子背书背错了也是这副模样。
“装糊涂?”他冷笑一声,突然甩袖指向苏昭,“你这女娘,昨日在钦天监看了半宿星图,可是在算什么?”
苏昭抱星图匣子的手紧了紧,绢帛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像是风吹枯叶。
她抬头首视童贯,目光像冰锥刺进他眼底:“昨夜‘天枪’犯‘天市’,主兵戈起于肘腋。太尉若要查,不妨去沧州码头看看——粮草堆了半里地,蚊虫都聚成云。”
童贯的瞳孔骤缩。
他猛地转身,龙头杖重重敲在地上:“备轿!去兵部!”内监们潮水般退出门时,带起的风掀动了裴砚的衣袖,露出他袖中半块碎瓷——上面沾着高俅亲卫的血,是前日在梁山替侍女解毒时,从她指甲缝里抠出来的。
“好险。”苏昭抹了把额角的冷汗,星图匣子“啪”地落在桌上,压住了几缕散落的银粉,“他方才差点要搜我的星图。”
裴砚弯腰捡起椅子,指腹蹭过椅背上的刀痕——是内监拔刀时划的。
那木屑扎进指纹间,有些刺痛。
他望着童贯离去的方向,嘴角慢慢勾起来:“他越急,高俅越慌。”
黄昏时,刘唐的刀架在了裴砚脖子上。
酒肆后巷的酱缸散着酸臭,像发酵过度的面团味。
刘唐的粗布短打浸着汗,刀面上还沾着城墙根的土,带着一股铁锈与尘土的混合气味。
“晁天王要你的命。”他的声音像砂纸擦过刀背,“可老子走了三条街,你连个护卫都不带。”
裴砚望着他腰间的黑蛟印——和梁山侍女颈间的一模一样。
那印记在暮色中泛着暗红,仿佛还未干透。
他伸手按住刀刃,指腹被划破的血珠渗进刀纹里,冰冷而滑腻:“你可知童贯现在在哪?”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带着二十个亲卫,正在查沧州码头的粮草。”
刘唐的刀颤了颤。
他突然收刀入鞘,反手揪住裴砚的衣领:“你怎么知道?”酒肆里传来划拳声,混着酱缸的酸臭钻进鼻腔,他想起前日在梁山,王伦的虎皮交椅上落了层灰——那是被晁盖的人砸的。
“童贯要借剿灭梁山立威。”裴砚掏出手帕擦手,帕子上绣着的金印在暮色里发亮,像一团微弱的火焰,“晁盖的黑蛟印,高俅的毒针,王伦的犹豫……”他突然抓住刘唐的手腕,按在自己心口,心跳声清晰可闻,“你摸摸,这颗心跳得比你还急——因为我知道,你不想当棋子。”
刘唐的手在发抖。
他想起上个月,晁盖说要劫生辰纲时,眼睛亮得像烧红的炭;可前天送毒针的小喽啰被砍了头,晁盖连眼皮都没抬。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苦涩的东西。
“那我该怎么办?”他松开手,粗布短打被汗浸得贴在背上,黏腻难受。
“回山,假装完成任务。”裴砚从怀里摸出块芝麻糖,塞到他手里——是悟缘早上买的,糖粒还带着体温,“王伦在等一个理由,等一个看清晁盖真面目的理由。”他望着刘唐喉结滚动的模样,像在看当年被嫡兄设计的自己,“你若信我,下次见面时,替我带句话给王伦:‘民心金印,可镇山妖。’”
刘唐捏碎了芝麻糖。
糖渣落在他手背上,像落了层细雪,甜中带苦。
他突然抱拳,粗布袖口扫过裴砚肩头:“若有需要,我刘唐这条命,借你使。”话音未落,他己消失在巷口,只留下地上半块糖,在暮色里泛着暖黄的光。
裴砚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摸出怀里的金印。
金印表面浮起淡淡的涟漪,映出梁山聚义厅的影子——王伦正对着虎皮交椅发呆,椅背上的刀痕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该让王伦看清真相了。”他转头对苏昭说。
她不知何时站在巷口,星图匣子在暮色里像块黑玉,泛着幽光。
晚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匣中半卷星图,上面“天市”星位的银粉,正随着金印的涟漪轻轻颤动。
皇宫的角楼上,童贯望着远处的灯火。
梁山方向的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出眼底的阴鸷。
他摸出袖中那封密信,信尾的“高”字押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裴砚……”他低声呢喃,龙纹朝珠在指尖串出清脆的响,夜风卷着松针扑进窗户,吹得案头的奏折哗哗作响。
最上面那封,是沧州码头的急报:“粮草堆积如山,守卒皆着‘高’字暗纹甲。”
童贯的手指在“高”字上重重一按,墨迹晕开,像滴凝固的血。
而此刻的裴砚,正蹲在酒肆后巷,用碎瓷片在青石板上画着什么。
苏昭凑过去看,见那上面歪歪扭扭画着聚义厅的布局,中间写着西个大字:“忠义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