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深处,潮湿的空气裹挟着霉味和干涸的靛蓝染料气息。
伊莎贝尔将最后一块破布塞进门缝,确保外头的风声不会泄露他们的行踪。
塔利亚婆婆递来一盏油灯后便默默退下,留下两人在昏黄的光晕中喘息。
阿尔伯特坐在染缸边缘,手指轻抚那本从祭坛角落抢来的残破笔记,封皮上隐约可辨的烫金纹章让他心头微震——那是二十年前教会在银港设立的临时审判所标志。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伊莎贝尔低声问,声音像夜色里的一根弦,绷得极紧。
阿尔伯特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头翻开笔记,纸张脆弱如枯叶,边角焦黑,像是被火舌舔舐过又侥幸逃生。
他的目光落在一页几乎模糊的字迹上,瞳孔微微收缩:“‘真正的影之使徒,从未背叛神。’”
伊莎贝尔愣住,随即脸色变得苍白:“这不可能……教会说他们亵渎圣物、与恶魔交易。”
“教会也会撒谎。”阿尔伯特喃喃道,指尖滑过那些斑驳的墨迹,“他们抹去了太多东西。”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他埋头翻阅笔记,比对记忆中的教会档案与卢西安修士住所搜到的密信内容。
渐渐地,疑点浮现:多个关键人名在正式判决中缺失;几份签名笔迹明显不符;更有甚者,某些所谓的证词竟是在事件发生之后才“补充”上去的。
“这不是审判,是清洗。”阿尔伯特抬起头,语气冷峻,“有人伪造了证据,操纵了整个流程。”
伊莎贝尔咬紧下唇,眼中闪过一丝动摇:“你是说……当年我族人的罪状,全是假的?”
“至少不全是真的。”阿尔伯特合上笔记,转向她,“我们必须找到原始卷宗。”
“可教会早就销毁了一切。”
“也许不是一切。”阿尔伯特站起身,目光坚定,“还有一位旧书记官的名字,出现在这些记录中——老格雷戈里。他在笔记里写道:‘我亲眼所见,他们只是想传递未来……却被当作异端焚毁。’”
伊莎贝尔皱眉:“你想找他?”
“如果他还活着。”
次日清晨,两人乔装成修道院抄写员,混入教会图书馆旧库区。
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书架高耸如墓碑,阳光透过彩绘玻璃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破碎的圣徒影像。
他们在最偏僻的一排书架间找到了一份副本手记,出自一位名叫老格雷戈里的书记官之手。
泛黄的羊皮纸上,记录着他亲历的血月之夜细节:
“他们举着影灯,口中诵念古老的寓言,非咒语也非祷文。他们并非献祭,而是警示……但主教大人下令封锁真相,将预言者当作邪术师烧死。”
阿尔伯特的手指停顿在一句话上:“‘真正的魔眼,并非诅咒,而是预见。教会畏惧它,所以毁灭它。’”
他缓缓合上手记,心跳沉稳却剧烈。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场更大阴谋的入口。
而此刻,伊莎贝尔凝视着那名字,嘴唇轻轻颤抖:“格雷戈里……”
阿尔伯特转头看她,察觉到她的神色异样。
“七岁那年,火场边上……有个老人试图阻止行刑。”她的声音低哑,仿佛从遥远的记忆中打捞出碎片,“他大喊着让他们住手,说我们不是异端。但士兵拖走了他……我再也没见过他。”
她抬起头,眼神复杂:“我以为他死了。”
阿尔伯特沉默片刻,轻轻开口:“也许他没死。”
空气中弥漫着未尽的话语,像尚未点燃的引线。
窗外,钟楼敲响午时的钟声,回音穿过废弃的染坊,也穿透了过去的幽影。
他们必须找到他。
否则,下一个死去的人,将是阿尔伯特自己。
夜色沉降,染坊内的油灯早己熄灭,只剩破窗外漏进几缕稀薄的月光。
阿尔伯特与伊莎贝尔静坐于阴影之中,空气仿佛凝固成一块沉重的铅石。
伊莎贝尔低声开口,声音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我七岁那年……火场边上有个老人,他站在人群最前头,喊着让他们住手。他说我们不是异端……说他们错了。”
她的指尖轻轻掐进掌心,眼底泛起一层朦胧的雾气。
“但没人听他的。士兵把他拖走的时候,我还记得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是格雷戈里。我记得他的眼睛,像黄昏时的湖水,平静得可怕。”
她顿了顿,喉咙滚动了一下,“后来我以为他死了。所有人都以为那天死去的不只是我的家人,还有那些曾为‘影之使徒’辩护的人。但我错了……他还活着。”
阿尔伯特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听着。
他的手指在膝上轻叩,思索着那份笔记中的残缺记录:一个老书记官,在血月之夜写下真相,却被掩盖在历史的尘埃之下。
“你相信吗?”伊莎贝尔忽然抬头看他,“一个人能在那样的烈焰之后还活下来?”
“我相信证据。”阿尔伯特答道,语气温和却坚定,“也相信有些事不会轻易消亡,比如记忆、信念,还有……未竟的审判。”
他站起身,走到角落的木桌旁,取出一张浸泡在醋与蜂蜜混合液中的羊皮纸。
纸面原本空白无字,此刻却逐渐浮现出淡蓝色的墨迹,像幽灵从水中升起。
伊莎贝尔凑近,屏息凝视。
“这是教会档案中被抹去的一段证词。”阿尔伯特缓缓念出内容:
> “幸存者卢西恩作证:‘魔眼并非诅咒,而是预见。它曾示警黑死病的到来,也曾预告城邦叛乱……教会知晓它的力量,却畏惧它带来的真相。因此,必须毁掉它。’落款人——西尔万神父。”
他念到这里,语气一顿,眼神变得深沉。
“这不是指控,是坦白。而签字的正是当年负责审判此案的主审神父。”
伊莎贝尔瞪大了双眼:“所以他知道一切……可他还是签署了处决令?”
“也许他曾试图阻止,但最终屈服。”阿尔伯特将羊皮纸小心卷起,“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他知道‘魔眼’真正的用途,并且……亲手销毁了这份证词。”
沉默如影随形,两人对视片刻,各自心中翻涌着不同的念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皮革鞋底踏过木地板的节奏缓慢而谨慎,像是故意放轻脚步,却又带着某种试探意味。
阿尔伯特迅速熄灭窗边最后一点微光,示意伊莎贝尔藏身。
他自己则将关键文件塞入衣袍夹层,转身靠向墙角。
门缝下透出一线微弱的光线,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低如耳语:
“你们不该来这里……但他们也不能让这段历史重演。”
伊莎贝尔猛地睁大眼——这声音,她太熟悉了。
那种干涩中带着哀伤的语调,如同二十年前那个夜晚,她在火光边缘听到的最后一句呐喊。
阿尔伯特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自己缓步靠近门口,压低声音问:“你是谁?”
门外沉默了几秒,随后传来一声轻叹。
“我是格雷戈里。二十年前,我没能救下你的族人。如今,我只希望不再让更多人走进同样的火坑。”
伊莎贝尔的眼眶瞬间。
她几乎想冲出门外,却被阿尔伯特一把拦住。
“他在观察我们。”阿尔伯特低声道,“别急,等他先开口。”
果然,格雷戈里继续说道:“你们己经看到了太多。接下来的路,要么停下,要么走得更远。如果选择后者……午夜后,来图书馆后巷见我。带上你们的问题,我会告诉你们‘魔眼’真正的秘密。”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黑暗之中。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伊莎贝尔嘴唇颤抖,终于开口:“他真的还活着……他是唯一的见证者。”
阿尔伯特望着窗外,星光洒落在钟楼尖顶之上,仿佛照亮了一条通往真相的道路。
“我们必须去。”他语气坚定,“他或许知道‘魔眼’现在的下落。”
伊莎贝尔点头,眼中燃起久违的希望。
然而他们尚未迈出一步,钟楼便敲响了十二记午夜钟声——
那一瞬间,风穿堂而过,吹动书页,也掀开了过往封印的一角。
命运的齿轮,再次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