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不似人声的惨嚎。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手在圣光中消失,那剧烈的、超越想象的痛苦让他瞬间松开了只剩下半截脖颈的村长。他踉跄后退,断腕处一片诡异的平滑焦黑,没有鲜血喷涌,仿佛伤口在诞生的刹那就被圣光彻底封死、净化。
村长的无头残躯,连同那正在气化的双手残骸,沉重地砸进泥浆里,激起一片污浊的水花。他那颗失去了支撑的头颅,在泥水中滚动了一下,脸上最后凝固的表情是极致的惊愕与无法理解的茫然,随即也被蔓延开来的圣光彻底吞没、分解,连一丝灰烬都未曾留下。
空地中央,只剩下卡尔跪在泥泞里,抱着光秃秃、焦黑一片的双腕断口,身体因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哈哈”的抽气声,眼神涣散,仿佛灵魂也随着那双手一同被圣光焚毁了。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深沉的死寂笼罩了莫尔顿。连那些不受控制的忏悔都彻底消失了。所有人都像被抽走了脊骨,更深地匍匐下去,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泥浆,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圣光的洪流依旧在奔涌,但那白炽的光辉,此刻落在跪伏的村民沾满泥浆的背上,却只映照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冰冷。它不再是救赎,而是悬顶的利剑,是照妖的明镜,映出他们灵魂深处永远无法洗净的污秽。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冰冷的雨水,起初是稀疏的几点,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了幕。它无情地敲打着这片被圣光与罪恶反复蹂躏过的泥泞之地。雨水冲刷着跪伏村民背上的污泥,混合着他们伤口渗出的,或是因恐惧而失禁流出的污物,在身下汇聚成一滩滩浑浊不堪、泛着诡异暗红色的水洼。雨水顺着他们低垂的头颅、脖颈流下,试图洗去污迹,却只让泥浆的肮脏更加均匀地涂抹开来,浸透了他们褴褛的衣衫,紧紧贴在同样肮脏的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圣光依旧笼罩着这片区域,白炽的光芒在雨幕中形成一片奇异的、朦胧的光晕,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雨中的一切显得更加冰冷、更加不真实。雨水落在光晕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蒸腾起淡淡的白汽,仿佛连自然的水滴也在被这惩戒之力净化、排斥。
跪在泥水中的卡尔停止了抽搐。他保持着那个怀抱虚无的姿势,断腕的焦黑处被雨水冲刷,露出了底下粉红色的、令人心悸的新生肉芽边缘。但他毫无反应,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村长消失的地方,望着那片被圣光灼烧得异常干净、连泥浆都似乎被高温琉璃化了一小片的土地。雨水顺着他呆滞的脸庞滑落,冲开泥污,留下几道苍白的痕迹。
玛莎一家人蜷缩在约翰的新坟旁,离那片惩戒的中心稍远一些。艾米死死抱着仍在发抖的汤米,将他的脸按在自己怀里,不敢让他再看。玛莎则佝偻着刚刚痊愈的背,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儿子卡尔残存的、尚在颤抖的胳膊,浑浊的老眼越过冰冷的雨幕,望着空地中央那如同神罚降临的景象,望着昀昕那在雨中依旧纤尘不染、却散发着比寒冰更刺骨的气息的身影。那眼神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对救赎的感激,只有一片被更深重的绝望和茫然彻底冰封的死寂。
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冰冷刺骨,顺着下巴滴落。虚弱感如同附骨之疽,在这片冰冷的泥泞和刺目的圣光中,啃噬着所剩无几的力气。我微微侧过头,视线越过雨幕,落在昀昕的侧脸上。
那张冰雪雕琢般的容颜,在圣光的映衬和雨水的浸润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雨水沿着她完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她紧握惩戒之剑的手背上。那剑依旧在嗡鸣,流淌着毁灭性的光芒,然而,在那白炽光流的边缘,在那冰冷金属的剑尖......
一滴凝聚的水珠,正缓缓地、沉重地,挣脱剑尖的束缚。
它坠落下来。
不是纯粹的雨水。那水珠在脱离剑尖的瞬间,仿佛汲取了一丝奔流的圣光,呈现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又真实存在的、令人心悸的淡金色。它在冰冷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轨迹,最终无声地砸进下方一滩浑浊的、混合了泥浆、血水和无数人性污秽的积水洼中。
“嗒。”
一声轻响,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那滴淡金色的液体,如同投入墨池的一粒微尘,瞬间便被无边的浑浊与黑暗吞噬、稀释、消融。水面只是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荡漾开几圈涟漪,随即恢复了死水般的沉寂与污浊。仿佛那抹神性的微光,从未出现过。
雨,还在下。冰冷,固执,无穷无尽。冲刷着跪伏的背脊,冲刷着泥泞的土地,冲刷着新坟的泥土,也冲刷着那柄审判之剑上残留的、无人能见的淡金痕迹。它洗不去泥泞,洗不去血污,更洗不去深植于这片土地、深植于那些在泥浆中颤抖的灵魂骨髓里的......那名为“恶”的沉疴。
莫尔顿村,连同它残存的、在圣光下瑟瑟发抖的生灵,在越来越密的雨幕中,渐渐模糊,像一块在冰冷雨水里缓慢溃烂的巨大疮疤,散发着无声的绝望。圣光依旧笼罩,却只照亮了这绝望的轮廓,无法带来一丝温度。
圣光如潮水般退去,空气里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与硫黄味终于彻底消散了。温尔镇,这个被暴龙诅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边陲小镇,此刻在黄昏的雨幕中,第一次显露出劫后余生的、带着痛楚的宁静。诅咒残留的暗绿黏液在石板路上缓缓收缩、干涸,留下丑陋的印记,如同大地无法愈合的疮疤。人们从藏身的断壁残垣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深重的疲惫,他们紧紧拥抱身边还活着的亲人,压抑许久的号啕与喜极而泣的呜咽撕扯着潮湿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