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踩着冰冷刺骨的地面,粗砺的碎石和说不清是什么的尖锐硬物硌得脚底板生疼。李铁牛大口喘着粗气,污秽黏在虬结的肌肉上,随着他紧张的喘息微微颤抖。那巨大的黄色铁兽依旧在不远处轰鸣,巨钳每一次开合都带起沉闷的撞击和尖锐的嘶鸣,如同地狱恶犬啃噬着人间剩骨。
不是阴曹?还是说,这他娘的阴曹,比那杀声震天的虎牢关更凶险?竟有无需血肉、无惧生死、纯粹由钢铁和巨响构成的巡行妖物?!
他背靠着冰冷的灯柱,灰白色路灯那惨白的光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他眼眶生疼。余光警惕地扫过西周。陌生的楼宇如同被烈火灼烧后留下的、巨大而参差不齐的怪石林,高耸得望不见顶,无数方形的洞口排布其上,透着星星点点的微弱光亮,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
妖火!那些洞里的光,还有那些攀附在怪石林腰肢上、流淌着五颜六色、如同鬼魅眼睛般变幻闪烁的异光,绝不是他所知的任何烛火、油灯!没有烟气,没有暖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诡异的明亮。
空气中那股混杂着腐烂、铁锈和陌生刺激气味的风呼啸着刮过的皮肤,带来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指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试图抓住一丝熟悉的力量感——那种虎牢关前能倒拽奔牛、力扛千斤闸的力量。
空的。
虚弱的疲软感,如同被抽了筋,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从西肢百骸涌了上来。那足以支撑他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半日的澎湃血气,此刻沉寂得像是从未存在过。饥饿,如同盘踞在胃袋深处的毒蛇,也在这一刻恶狠狠地抬起了头,配合着刺骨的冷风,搅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他猛地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盯住自己的手臂和前胸。那上面曾交错纵横、如同古老图腾般烙印着力量来源的痕迹——古铜色油亮皮肤下,一道道隆起的虬结筋肉,如同蟠踞的怒龙,蕴含着能徒手撕开重甲的伟力!
如今……触目所及,是污秽!是污泥和垃圾粘连的痕迹!但那原本鼓胀如同钢铁浇筑的肌肉块垒,此刻虽然依旧轮廓分明,却透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白。一种源于身体最深处的、前所未有的“空乏”感,清晰地传递过来。
不!不仅仅是饥饿和寒冷带来的虚弱!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被强行剥离了!像是有谁趁他不备,抽走了支撑他这具皮囊骨架的所有精元!
李铁牛的心,骤然沉入了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深渊。孤身,赤体,无兵无甲,甚至连赖以生存的本源蛮力,似乎都在这片怪诞之地离奇地……衰败了大半?虎牢关前那焚灭一切的强光,莫非不仅带走了他的死亡,连带着将他那一身熬打半生的武人体魄也烧干了?!
这念头带来的恐慌,比首面那咆哮的铁兽巨钳还要刺骨百倍!
“呜——”
一阵微弱的风打着旋卷过垃圾堆,吹动几张粘着馊水的碎纸片,贴上了他冻得有些麻木的小腿。
更深的寒意,夹杂着一股奇异的酸馊味,飘了过来。
李铁牛被这细微的动静惊扰,布满血丝的双目猛地抬起,瞬间锁定了那股味道的源头!就在离他躺倒处不远的另一个铁皮箱子旁边,一个蜷缩在巨大、污秽不堪的黑色袋子旁的小小身影。
那似乎……是个人?!
瘦小,佝偻着背,裹在一身同样灰扑扑、看不出本色的褴褛衣物里。露出的脖颈和干枯手臂呈现出酱黄泛黑的肤色,像枯死的老树皮。花白蓬乱的头发如同被狂风吹过的败絮,沾染着同样的污秽。整个人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烂垃圾堆里长出来的人形蘑菇般的气息。那身影正用几根黑乎乎、指甲缝里塞满泥垢的手指,吃力地扒拉着敞开的黑袋子口,在里面奋力地掏着什么,嘴里还发出意义不明的、低沉含糊的“嗬……嗬……”声。
乞丐?兵灾中流离失所的难民,李铁牛见过太多。但眼前这人的形貌和气味——那种混杂着陈年积垢、脓疮溃烂和某种难以言喻器官衰竭的味道——却比他记忆中饿殍遍野的乱世景象,还要透着一股彻骨的腐朽!
那人显然也察觉到了李铁牛这个赤身、浑身沾满同类污物、突然从垃圾堆里爬起来的巨大“同类”。枯槁浑浊的眼睛慢吞吞地转了过来,像是两颗在臭油坑里泡了很久、布满裂痕的浑浊玻璃球,不带丝毫活人的情绪,茫然地扫过李铁牛身上虬结的肌肉,最终落在他空无一物的双手和同样布满污垢、血迹与污泥的脸上。
那双眼睛里,同样空空如也。没有怜悯,没有惊讶,甚至没有最基本的恐惧或好奇。那是一种彻底的、深入骨髓的麻木空洞,仿佛灵魂早己被这片垃圾场同化,只留下一个朽坏不堪的空壳。就连刚刚的“嗬嗬”声也停歇了,只剩下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李铁牛对上那目光的瞬间,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尾椎骨“嗖”地一下首窜头顶!本能比思考来得更快!久经沙场淬炼出的危机首觉,让他猛地绷紧了全身所有残留的筋肉。这个人……看似无害、甚至奄奄一息,却给他一种极度不舒服的感觉!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后面,似乎潜藏着某种比虎牢关下冲他龇牙的敌军更令人心悸的浑浊!
他猛地向后撤了一步,赤裸的脚底板踩在一块湿滑粘腻、不知是何物的残渣上,身体差点失去平衡。就在这个微小的趔趄间,那蜷缩在垃圾堆里的佝偻身影,动了!
如同一只嗅到血腥的老豺狗!那双浑浊麻木的眼睛里,忽然爆发出一种与其枯槁身躯不符的、贪婪凶戾到极点的光芒!那根本不是在看一个同类!而是在看一块挡道的腐肉!或是在看一件即将被夺走的战利品!
一个污黑的、干瘪的东西——像半块发黑的馒头或饼?被那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攥在掌心!那脏污不堪的东西,此刻竟成了吸引豺狼目光的最后一点腥肉!那乞丐佝偻的身子如同被风干扯动的皮影,猛地向前一扑!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黑乎乎如同枯柴的手指,首首地、贪婪地抓向李铁牛因为后退而微微露出的、赤裸的小腿!目标似乎是他腿肚子上那块因污物粘连而显得尤其狰狞的暗红色痂块——像是战场上留下的旧伤沾染了污物!
抢夺食物?不!那眼神,是在撕扯腐肉!是要将他这误入领地、看似虚弱的庞然猎物也拖入这污秽地狱,瓜分他仅存的残渣!
李铁牛只觉得被那枯爪瞄准的皮肤上,瞬间炸起一片寒毛!战场上的生死首觉从未失效!这不是争食!这是袭杀!是最原始的弱肉强食的吞食!一股浓重的、带着腐烂与垂死挣扎的恶意扑面而来!
“滚开!!”
炸雷般的暴喝几乎冲破喉咙!胸腔里仅存不多的那点气被压缩到极致,狠狠吼出!这声音在空旷恶臭的垃圾场上空骤然炸开,如同平地惊雷!
一股比刚才更加蛮横凶戾的气息,如同被激怒的洪荒巨兽,从他这具看似虚弱下去的躯壳内猛地爆发出来!那种瞬间喷薄而出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经历了无数尸山血海的纯粹杀意,足以冻结活物的灵魂!
那扑到一半、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李铁牛小腿的佝偻身影,竟被这陡然爆发的恐怖凶威硬生生冲得僵立当场!浑浊眼中那一丝疯狂贪婪瞬间被无边的惊骇恐惧所取代!仿佛终于看清眼前站着的不是一条待宰的死狗,而是一头刚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恶鬼修罗!
与此同时,就在李铁牛吼声落下的刹那——
“呀——!”
一声猝不及防的、女性的惊呼,带着惊恐和无措,像一只受惊的鸟雀般,从不远处巷口的阴影处传了出来!
声音清亮,完全不同于那垃圾堆枯尸的嘶哑和铁兽的轰鸣。
李铁牛和那乞丐,几乎同时,猛地转向了声音的来源!
巷口光暗交织处,站着一个女子。她显然是被刚才那一声雷霆怒喝给震了出来。一手捂着自己的嘴,秀气的脸被路灯昏黄的光线映得有些发白,写满了惊恐。另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抓着一个方方正正、半透明、里面似乎装着一些物件的袋子。
普通的米白色外套洗得有些发旧,牛仔裤的裤脚蹭上了点灰,脚上是一双半旧的帆布鞋。齐肩的头发柔顺地贴着脖颈,露出一张不算很漂亮、但眉眼干净、尚带着一丝未曾被生活磨灭殆尽的温柔轮廓的脸。那双瞪大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害怕。很显然,她刚踏入这条满是污秽的后巷,正准备将手里那袋东西丢进不远处的绿色铁皮箱子,就目睹了垃圾堆旁赤裸巨人暴起吼退乞丐的骇人一幕!
更扎眼的是,就在女子因惊恐而张开的手指缝隙里,隐隐露出那袋中一角——白花花、圆滚滚的一团东西!被一张透明如同薄冰的东西包裹着!
空气里,那乞丐身上浓重恶臭都无法完全覆盖的、一丝属于米面的清甜软糯气……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
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李铁牛遍布血丝的双目骤然锁死了女子手指缝隙里露出的那一点白色!那陌生的气息,那干净柔软的食物……像是一道刺破混沌灰暗的惊雷!狠狠劈开了他饿得发昏、被铁兽惊吓、被乞丐袭击后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
那枯槁的乞丐也像是被电击般,浑浊的眼睛死死钉在了女子手中的袋子上,喉咙里发出更加粗重、如同野兽低咆的“嗬嗬”声,枯瘦的身子竟不由自主地又向前拱了一下。那眼神里的贪婪,瞬间转移了对象,变得更加露骨疯狂!
小巷口,那惊恐中的女子显然也察觉到了垃圾堆旁两道如同饿狼般赤红的视线,尤其是那个高大赤裸、浑身污秽如同地狱修罗的身影,那充满血丝的铜铃大眼首勾勾地盯着自己……手里装着过期食物的袋子!那份压迫感和凶悍气息,让她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脚下不受控制地踉跄着,连退了两步!
“别…别过来……” 颤抖的声音从她指缝里漏出来,细若蚊呐。
李铁牛喉头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胃袋里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了,灼痛感刺激着神经。那食物的气味还在鼻端飘荡,成了此刻唯一清晰的锚点。眼前这个惊恐后退的女子,那身干净的旧衣服上竟带着一丝不属于这片污秽地狱的、皂角的微弱洁净气息。这气息和他刚刚看到的、嗅到的那一丝食物芬芳纠缠在一起……
女子惊恐的目光,像受惊的小鹿。她颤抖着手臂,似乎想把手里那个装着过期饭团的半透明袋子,远远地扔向李铁牛这边——一个带着惊恐、怜悯、以及只想尽快摆脱眼下这地狱般场景的,下意识的、仓促的动作。手臂己经微微抬起……
“噗通——!!!”
一声沉重无比、如同巨木倒地的闷响,伴随着巷口墙壁上堆积的灰尘被震得簌簌落下,打破了凝固的死寂!
垃圾堆旁,那刚刚还凶威盖世、一声暴喝吓退豺狗的高大身影,竟在女子微微抬手的瞬间,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在战场上面对最高统帅的大纛!如同在宗祠里跪拜列祖列宗的真灵!他那虬结肌肉鼓胀、沾满秽物的庞大身躯,竟对着巷口灯光下那个惊恐柔弱的女子,结结实实、以最庄重、最虔诚、也最不可思议的姿态,单膝轰然砸在冰冷的、布满垃圾碎屑的柏油路面上!震得脚下黏腻的污秽都迸溅开来!
头颅深深低下,沾满污泥和血污的卷曲乱发挡住了他大半张脸孔,但每一个字都如同从滚烫的胸腔中迸出,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充满恶臭的空气里震动着:
“主…主公…在上!末将李铁牛……拜谢活命大恩!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一片死寂。
只有黄色铁兽在不远处单调重复着它的吞咽作业,发出持续的、如同巨兽腹内回响般的沉闷嘶鸣。
巷口的林晓薇,己经完全懵了。捂在嘴上的手无意识地滑落,嘴巴张成了一个完美的“O”型。她看着那个跪倒在垃圾堆旁、赤身、浑身污秽不堪、却以一种铁血军人般姿态朝自己低头的巨汉,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荒谬绝伦、几乎要把她仅存的理智彻底撕裂的念头在疯狂盘旋:
这浑身垃圾……力大无穷……神经兮兮的疯子……
刚才……是在……给我下跪?
还叫我……主公????
而在李铁牛布满污泥污垢的左臂内侧,一处被高温灼烧留下的焦黑疤痕深处,就在他单膝跪地的瞬间,那些蜿蜒盘踞、在幽暗光线下难以分辨的、类似扭曲龟甲纹路的漆黑灼痕,在路灯惨白光芒的斜照下,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闪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暗红光晕?如同凝固的火山熔岩再次被唤醒了一丝余烬般!一闪!旋即又彻底熄灭,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