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采药少年
青牛岭的晨雾,厚重得如同凝固的牛乳,沉甸甸地覆盖着连绵起伏的黛色山峦。
刺骨的寒风在光秃秃的枝桠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卷起地上薄薄一层尚未融化的残霜,打着旋儿飘散。
在这片朦胧与死寂交织的冰冷世界里,少年林风瘦削的身影,如同一个移动的剪影,踏上了那条蜿蜒如蛇、深入莽莽山腹的崎岖小径。
他背上那只磨损得露出竹篾纹理的旧竹篓,随着他每一次踏在结霜碎石上的脚步,发出轻微却固执的“吱呀”声,是这被浓雾吞噬的清晨里,唯一的、带着生命节奏的声响。
冰冷的晨露早己浸透了他脚上那双用粗麻和干草编成的草鞋,裤脚湿漉漉地紧贴在冻得发红的脚踝上,每一次抬脚迈步,都带来一股粘腻刺骨的寒意。
泥土混着被踩碎的枯草叶和冰屑,不断从草鞋边缘簌簌掉落,在他身后留下断断续续、深浅不一的印记。
每一次呼吸,都化作一团浓白滚烫的雾气,一出口,便在凛冽的空气里急速凝成细小的水珠,又迅速消散。
眼前那条被霜雪覆盖、陡峭湿滑的山道,便在这呵气成霜的氤氲里时隐时现,通往未知的寒冷深处。
家中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旧木床上,母亲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仿佛还在耳畔回荡,一声声,像钝刀子割在心上。
那声音是催促,是责任,是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不敢有丝毫停歇。
林风下意识地紧了紧肩头那根粗糙的麻绳——它深陷进他单薄衣衫下的皮肉,在肩上勒出两道深红的印痕。
这根绳子,稍后要用来捆绑砍下的柴火,更要用来束紧那些寄托着母亲一线生机的草药。
他摊开手掌,借着穿透浓雾的熹微晨光,可以看到掌心和指腹布满了厚厚的老茧,那是经年累月与斧头、柴刀、锄头、山石打交道留下的印记,坚硬如同树皮。
而虎口处一道新鲜的裂口尤为醒目,暗红色的血痂边缘微微翻卷,露出底下粉红的嫩肉——这是前日劈砍一截特别坚韧的铁木疙瘩时,被崩飞的锋利木刺狠狠扎伤的。
此刻,凛冽的山风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持续不断地刺向这未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而清晰的刺痛,无情地提醒着他这副凡俗肉身的脆弱与生存的艰辛。
“唉……”林风低低叹了口气,又是一团白雾喷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沉甸甸的雾气,投向远方那些被厚重云海缭绕、若隐若现的巍峨峰顶。
那里,是传说中仙人居住的缥缈之地吗?
“要是……要是能像那些路过的商队说的仙人一样,腾云驾雾就好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呼啸的山风瞬间撕碎。
那些走南闯北的商贾,每每在村口老槐树下歇脚时,总会唾沫横飞地讲述山外世界的奇闻异事,其中最令人心驰神往又倍感遥远的,便是关于“修仙者”的传说。
他们能驾驭着寒光闪闪的飞剑,瞬息千里,朝游北海暮苍梧;
他们举手投足间便能移山填海,呼风唤雨;
他们餐风饮露,容颜不老,与天地同寿……
这些光怪陆离、如同神话般的故事,对终日困于温饱、挣扎于亲人病痛、生命如同草芥的林风而言,遥远得如同天边最黯淡的星辰,不过是深夜里一个苦涩又带着一丝虚幻甜味的梦。
当清晨的寒意刺透薄被,醒来后,依旧是冰冷的现实、沉重的竹篓和母亲痛苦的咳喘。
山路愈发陡峭,嶙峋的怪石如同蛰伏巨兽的獠牙,突兀地耸立在道旁,狰狞可怖。
脚下是结着薄冰的碎石和的树根,每一步都需要全神贯注,稍有不慎便会滑坠深渊。
然而,林风的身影却在这险峻异常的环境中,展现出一种近乎本能的稳健。
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
哪块苔藓覆盖、触手湿滑的大石下,藏着能止血化瘀的艾草;
哪棵虬枝盘结、树皮皲裂的老松树背阴处,长着能润肺止咳的野枇杷;
哪片向阳的、相对避风的坡地,能寻到清热解毒的蒲公英嫩叶……
这些知识,是他在无数次为母亲寻药的绝望与希望中,在生活的重压下,用伤痕和汗水一点点摸索、积累下来的生存智慧,早己刻入骨髓,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就在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丛挂着晶莹冰凌的荆棘,准备采摘几株从石缝里顽强探出头来的车前草时——
“嗷呜——!!!”
一声极其尖锐、充满原始嗜血气息的狼嚎,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山林的死寂!
那声音凄厉刺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瞬间穿透浓稠的雾气,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耳膜深处!
林风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猛地伏低身体,几乎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右手闪电般紧紧握住了别在腰间的那把柴刀粗糙的木柄。
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无法驱散心底骤然炸开的、冰窖般的寒意。
风狼!是风狼!
村里最年长、经验最丰富的老猎户张伯,曾不止一次在冬日的火塘边,借着跳跃的火光,用沙哑而无比凝重的嗓音告诫过村里的年轻人:青牛岭的深腹之地,栖息着这种低阶妖兽。
它们比寻常的深山野狼更狡猾、更凶残数倍!体型壮硕如小牛犊,速度迅疾如风,爪子锋利得能轻易割开最厚的牛皮,獠牙森白,足以咬断最粗的腿骨!
而且,它们从不单独行动,一旦出现,必定是成群结队,像一股裹挟着死亡气息的灰色旋风,所过之处,牲畜不留,活人难逃!
冷汗,瞬间浸透了林风单薄的里衣,又被无情的山风一吹,带来刺骨的冰凉。
他死死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如同失控的鼓槌,疯狂地擂动着,撞击着肋骨。
他紧贴着冰冷、湿滑、布满苔藓的山壁,像一只受惊的壁虎,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挪动着身体,试图将自己完全融入岩石巨大的阴影里,祈求着山神显灵,让这群索命的凶煞之物从另一条岔路经过,不要发现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存在。
然而,命运之神似乎对这个背负着沉重生活的山村少年格外吝啬,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