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由金色手臂构成的无形之盾,是物理学与唯心主义最荒谬的结合体。它隔绝了人潮的推挤,居然没有选择隔绝声音的洪流。林舟的孤岛漂浮在狂暴的海洋上,被巨浪反复冲刷,却始终没有倾覆。
这让他第一次,有余力去“观察”地狱。
舞台上的灯光像发狂的探照灯,将每一个角落都染上歇斯底里的色彩。空气灼热,混杂着汗液蒸发的咸湿气味和劣质酒精的甜腻。脚下的地板随着贝斯的低吼而共振,那股力量穿透鞋底,首抵胸腔,仿佛要将心脏从固定的频率上撞脱。
这是一种纯粹的、不加修饰的能量释放。混乱,原始,毫无逻辑可言。
而特莉休,就是这片混乱中最活跃的一个分子。
她的金色马尾在闪烁的灯光下像一道跃动的火焰,随着音乐的节拍甩动、跳跃。她和周围的陌生人一起呐喊,一起用身体碰撞,脸上是一种林舟从未见过的、近乎于虔诚的狂热。那不是伪装,不是客套,是一种将自我完全投入、并与周遭融为一体的沉浸。
林舟看着她,就像一个研究员在观察异星生物的某种集体仪式。他无法理解,但又无法移开视线。
他的精神力,随着金色手臂的维持,高度集中。在这种极端嘈杂的环境下,他的听觉反而变得异常敏锐。他能从鼓手狂风暴雨般的敲击中,分辨出踩镲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因为疲惫而产生的节奏偏差。他能从吉他刺耳的失真音效里,捕捉到主唱因为缺氧而漏掉的半个音节。
他开始解构这场“狂欢”。剥离掉那些情绪化的外壳,剩下的,是精准的节拍、和弦的走向、人声的频率,以及……人群无序运动中,隐藏的某种规律。
就在这时,他身侧不远处,一股不和谐的暗流涌动起来。
一个穿着邋遢背心、身材壮硕的男人,正借着人群的掩护,不断挤向一个背着挎包的女孩。他的动作很有技巧,利用每一次音乐高潮时人群的集体晃动,不着痕迹地靠近目标。他的手,像一条滑腻的蛇,悄悄探向了女孩的挎包。
扒手。
林舟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没有丝毫想要声张的意思。喊叫会引来注意,而注意,等于危险。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法则。
他的第一反应,是操纵替身,将自己的“孤岛”再往旁边挪一挪,离那片是非之地远一点。
然而,就在他准备这么做的时候,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个扒手脸上。那是一种贪婪而又自得的表情,仿佛在欣赏自己完美的捕猎技巧。而那个女孩,还毫无察觉地跟着音乐晃动着身体,对即将到来的损失一无所知。
一种熟悉的、类似于看到贝斯被油漆弄脏时的烦躁感,悄然升起。
这是一种秩序的破坏。一个不该存在的污点。
林舟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扒手的手指己经触到了挎包的拉链。他脸上得意的笑容更甚。
就在他即将拉开拉链的瞬间,他脚下,一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黑色鞋带,精准地、恰到好处地,绊住了他的脚尖。
“嗷!”
男人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整个人像一袋失去平衡的水泥,重重地向前扑去。他那只准备行窃的手,也在慌乱中猛地抽出,本能地向前撑去,结果正好按在了前面一个光头大汉的后脑勺上。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光头大汉正在兴头上,后脑勺冷不丁挨了这么一下,整个人都懵了。他猛地回过头,凶狠的目光死死锁定了身后那个还没爬起来的扒手。
“你他妈的拍我干什么?”光头大汉的嗓门,比舞台上的音响还要洪亮。
“不……不是我……”扒手疼得龇牙咧嘴,还想辩解。
但光头大汉显然不是个讲道理的人。他一把揪住扒手的衣领,像提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周围的人群像是被惊扰的鱼群,迅速向两边散开,清出了一小片空地。
一场小规模的、属于地狱厨房的真人快打,就这么突兀地爆发了。
墙角的林舟,默默地收回了那只金色的手臂。手臂的指尖上,还残留着模仿鞋带材质时的、那种微妙的触感。
他甚至没去看那场闹剧的结局。他只是觉得,自己周围那片小小的空间,又恢复了应有的秩序。
干净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一种病态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一场演出结束,舞台上的灯光暗了下来,只留下一束追光打在空无一人的麦克风上。狂暴的音乐骤停,人群的喧嚣也像退潮般,化作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特莉休拨开人群,像一条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浑身是汗,头发都粘在了脸上,但眼睛亮得惊人。她手里拿着两瓶水,一瓶己经喝掉了一半。
“呼……你还活着?”她走到林舟面前,把另一瓶没开封的水递给他,喘着气说。
她很意外,林舟居然没有逃跑。她本以为,最多一个冲锋,回头就只能看到一个属于清洁专家的、仓皇的背影。
林舟接过水,拧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浇熄了那股因为精神高度集中而产生的燥热。
“怎么样?”特莉休用手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期待地看着他,“是不是感觉灵魂都被洗涤了?”
林舟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毫无感情波动的语气说:
“那个吉他手,为了追求台风,甩头的动作幅度太大了。这影响了他右手拨弦的稳定性,好几个节奏的颗粒感都变糊了。纯属浪费能量。”
特莉休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她眨了眨眼,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林舟又补充了一句:“还有鼓手。他的双踩用得太频繁,和贝斯的根音线没有完全咬合。听起来很热闹,但节奏是散的。不高级。”
“噗——”
特莉休再也忍不住,一口水差点喷出来,紧接着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她笑得弯下了腰,眼泪都快出来了,一边笑一边捶着林舟的肩膀。
“哈……哈哈……高级?林舟,你……你是在给‘腐烂番茄’写乐评吗?”
她笑得喘不过气,指着林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还以为你会说太吵了……结果你……你居然在分析他们的技术?天哪,你这个家伙,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林舟看着她那张笑得毫无形象的脸,面无表情地又喝了一口水。
他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他只是说出了自己观察到的事实。
演唱会结束,己经是深夜。
他们走出“地狱厨房”的地下入口,那不勒斯午夜的凉风迎面吹来,让两人滚烫的皮肤同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街道上空旷了许多,远处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没有了震耳欲聋的音乐,世界安静得仿佛被按了静音键。
“喂。”特莉休走在他身边,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演唱会后遗症的沙哑。
“嗯。”
“刚才……谢谢你没走。”
林舟没有回答。
特莉休踢着脚下的石子,过了一会儿,又问:“你真的觉得他们弹得不好?”
“不是不好。”林舟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街道,这次,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只是可以更好。”
特莉休偏过头,借着路灯的光,打量着他。这个男人,总是能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出人意料的话。他就像一个藏在深海里的宝箱,外面长满了劝退的海草和贝壳,但只要你敢伸手去碰,总能摸到一些奇奇怪怪、又有点意思的东西。
“下次,我带你去听点‘高级’的。”她笑着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揶揄。
林舟的脚步顿了一下。
还有下次?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关上门,反锁。
他背靠着门板,整个世界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他抬起自己的手,在眼前摊开。
今晚,他用这只手,在最混乱的地方,为自己开辟了一方净土。他用这只手,不动声色地“修复”了一个小小的“污点”。
他好像,不再只是一个躲在壳里的幽灵了。
他是一个能主动改变周遭环境的……清洁专家。
林舟脸上,露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