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夜宴,设在太液池畔的琼华阁。夜幕低垂,宫灯次第点亮,将整座水上楼阁映照得如同水晶宫阙,倒映在粼粼的波光中,璀璨迷离。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华服的宗亲贵胄、朝廷重臣及其家眷,以及后宫妃嫔们济济一堂,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皇后沈氏依旧端坐主位,仪态万方。林贵妃虽被禁足,但位置并未空置,贤妃、淑妃等高位妃嫔陪坐两侧。气氛看似一派和乐融融。
苏窈的位置被安排在了靠近皇帝御座的下首,虽不及高位妃嫔显眼,却也足够引人注目。她今日的装扮收敛了许多锋芒。一身天水碧的软烟罗宫装,颜色清雅如雨后初晴的天空,只在领口和袖口处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行动间泛着柔和的珠光。发髻挽得简单,只簪了一支成色极好的羊脂白玉簪并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脸上薄施脂粉,恰到好处地遮掩了病容的憔悴,只余下几分恰到好处的柔弱风情。唇色点得极淡,如同初绽的樱花,越发衬得一双眼睛清澈含情,惹人怜爱。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小口啜饮着宫女奉上的温补药膳汤,低眉顺眼,与几日前御花园里那个张扬艳丽的“妖妃”判若两人。只是偶尔抬眼望向主位时,那双看似清澈的眸底,会飞快掠过一丝冷锐的算计。
萧彻坐在御座之上,一身明黄龙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温润的笑意挂在唇边,目光平和地扫视着殿中众人,与几位宗室亲王谈笑风生,一派君臣相得的景象。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下首的苏窈,在她那身清雅的装扮和微垂的颈项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极快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宴至中旬,气氛愈加热烈。一队身着霓裳羽衣的舞姬鱼贯而入,随着乐声翩跹起舞,身姿曼妙,如蝶穿花。
宫女们手捧鎏金托盘,开始为贵人们添酒。一名身着浅绿色宫装、面容清秀的小宫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捧着盛满琥珀色琼浆的玉壶,走向御座方向,准备为皇帝斟酒。
就在她经过苏窈案前时,变故陡生。
不知是脚下被繁复的地毯绊了一下,还是手滑,那小宫女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中沉重的玉壶脱手飞出,那满满一壶价值千金的御酿,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浓烈的酒香,首首地朝着苏窈的方向泼洒而去。
事发突然,距离又近!
殿中瞬间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
苏窈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她正微微侧身看着场中的舞蹈,仿佛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看那泼天的酒液就要兜头淋下,将她那身清雅的天水碧宫装彻底毁掉。
电光火石之间,苏窈像是受惊过度,慌乱地想要起身躲避,动作却显得笨拙而僵硬。她非但没有完全躲开,反而“手忙脚乱”地抬手去挡,宽大的袖袍在空中猛地一挥——
“哗啦——!”
一声清脆又带着粘稠水声的碎裂巨响。
那泼洒过来的大半壶御酿,并未完全淋到苏窈身上,却结结实实地被她挥舞的手臂和宽大的袖袍扫了个正着,琥珀色的酒液西溅飞散,不仅淋湿了她自己的半边衣袖和前襟,更有一部分,如同长了眼睛一般,越过她的阻挡,首首地泼向了——御座之上!
萧彻正微微倾身,与身旁的福安低声交代着什么。变故来得太快,饶是他反应极快,身体向后微仰,那带着浓烈酒香的液体,还是有大半泼在了他胸前的龙袍上,明黄的衣料瞬间被浸染成深色,酒液顺着精致的刺绣纹路迅速蔓延、滴落。几滴甚至溅到了他线条分明的下颌上。
整个琼华阁,死一般的寂静。
丝竹声停了,舞姬僵在原地,所有人的谈笑声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御座和御座下首那个“闯祸”的身影上。
小宫女早己吓得魂飞魄散,在地,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面无人色,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苏窈也僵在那里,保持着那个抬手格挡的姿势,半边衣袖和前襟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曲线。她脸上血色尽褪,比身上的天水碧还要苍白,一双桃花眼瞪得大大的,充满了巨大的、真实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呆呆地看着萧彻胸前那片醒目的、还在蔓延的深色酒渍。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沉重得让人窒息。落针可闻。
福安大总管脸色铁青,厉声喝道:“大胆奴婢!拖下去!”立刻有两名内侍上前,将那的小宫女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一次摔了御赐玉佩,这一次竟敢“御前泼酒”,污损龙袍?!这苏美人…当真是嫌命太长了吗?林贵妃被罚跪才几天?她就敢在夜宴上闹出如此大祸?这次,恐怕连陛下那点怜香惜玉的心思也保不住她了!
皇后沈氏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快意,随即迅速换上了担忧的神色。贤妃、淑妃等人则是一脸惊愕和幸灾乐祸。
在无数道或惊恐、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苏窈像是终于从巨大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她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猛地从座位上滑跪在地,膝盖重重磕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陛…陛下!”她抬起头,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哭腔,破碎不堪,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瞬间打湿了苍白的脸颊。那眼神里的恐惧和绝望,浓得化不开,比任何一次表演都要真实百倍。“臣妾…臣妾罪该万死!臣妾…臣妾不是有意的!臣妾只是想躲开…没…没想到…”她语无伦次,泣不成声,单薄的身体抖得如同筛糠,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
萧彻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
他胸前的龙袍,被上好的御酒浸透了一大片,深色的酒渍在明黄的底色上显得格外刺目,散发着浓郁的酒气。几滴酒液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在龙袍的盘龙纹路上。
他没有立刻去擦拭,也没有看跪在脚下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苏窈。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扫过那狼藉的案几,泼洒的酒液,碎裂的玉壶残片,最后,落在了自己胸前那片湿濡上。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平和的表情,甚至唇角还噙着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然而,整个琼华阁的气压,却在他沉默的注视下,降到了冰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无比煎熬。
终于,萧彻动了。他伸出手,却不是指向跪地的苏窈,而是慢条斯理地,用修长的手指,捻起胸前龙袍上一片被酒液浸透的衣料,指尖微微用力,感受着那湿濡的触感。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了跪在自己脚边、哭得浑身颤抖、狼狈不堪的苏窈身上。那目光,深邃如古井,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苏窈被他看得心胆俱寒,哭声都噎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抽噎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知道,刚才那一瞬间的慌乱和格挡,虽然情急,但以她的身手,本可以完全躲开,甚至能稳稳接住那酒壶。可她选择了最笨拙、最“合理”的方式——一个受惊的、病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蠢美人”该有的反应。代价就是,酒液不可避免地溅到了皇帝身上。
她在赌。赌萧彻对她这份“愚蠢”的“纵容”底线在哪里。赌他是否真的如表面那般,对她这个“新奇玩具”还有足够的兴趣。
萧彻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湿漉漉的睫毛,还有那因为极度恐惧而微微张开的、失了血色的唇瓣。他俯下身。
这个动作让苏窈的身体瞬间绷紧到了极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混合了酒气的龙涎香,感受到他靠近带来的、无形的巨大压迫感。
萧彻伸出了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并未落在她的脸上,也没有掐住她的脖子。而是,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抓住了她刚刚因格挡酒壶而弄湿了半边、此刻还微微抬着的手腕。
他的手掌很大,轻易就圈住了她纤细的腕骨。指尖微凉,力道却重得让她感觉骨头都在隐隐作痛。那是一种充满了掌控欲和警告的钳制。
苏窈浑身一僵,连抽噎都停止了,只能睁大那双蓄满泪水、充满惊惧的眼睛,茫然又无助地看着他。
萧彻抓着她湿漉漉的手腕,力道不轻,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她惊恐失措的脸,嘴角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玩味。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琼华阁死寂的空气,如同玉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亲昵的责备:
“爱妃,”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目光锁着她瞬间失神的眼眸,“毛手毛脚的毛病,得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