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军区大院里,除了偶尔几声犬吠,便只剩下此起彼伏的虫鸣。
顾峥是在团部的临时宿舍里过的夜。
他躺在坚硬的行军床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在他眼中渐渐幻化成了林念禾那张平静又陌生的脸。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下午发生的一切,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那些信,像一根根刺,扎在他的心上,提醒着他这个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可林念禾最后那句“孩子归我”,又像一把重锤,将他所有的认知都敲得粉碎。
他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短短一天之内,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是欲擒故纵的新把戏?还是……真的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
他甚至荒谬地想,会不会是这个女人受了什么刺激,把脑子给弄坏了?
可看她下午那番条理清晰、逻辑缜密的言辞,又完全不像是个神志不清的人。
这一夜,顾峥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自己牺牲的前妻,想到了她临终前拉着自己的手,嘱托自己一定要照顾好两个孩子。
可他食言了。
他是个合格的军人,却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更不是个合格的丈夫。
他常年待在部队,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献给了国家,却亏欠了家庭太多太多。
他以为,给林念禾一个名分,给她富足的物质生活(在他看来,军官家庭的供给己经很不错了),她就会安分守己,会看在他的面子上,好好对待那两个孩子。
现在看来,他错得离谱。
黑暗中,顾峥缓缓地闭上眼睛,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或许,离婚,真的是唯一的出路。
只是……孩子怎么办?
交给林念禾?一个前一刻还想卖掉他们的女人?
他做不到。
可若是不交给她,自己一个大男人,常年在部队,又怎么带?送回乡下给母亲?一想到母亲那重男轻女、嫌贫爱富的性子,他又立刻否决了这个念头。
思绪纷乱间,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作为一名军人,他有着雷打不动的生物钟。
天一亮,他便起了床,简单洗漱过后,鬼使神差地,他没有首接去操场晨练,而是迈开脚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他想去看看,看看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晨曦微露,家属区的小路上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顾峥的家在巷子最里头,他远远地,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不同于以往的清爽味道。
不是霉味,也不是馊味,而是一种……干净的味道。
他走到自家院门口,脚步下意识地放轻了。
院门虚掩着,他轻轻一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然后,他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眼前的景象,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家门。
那个原本杂草丛生、堆满柴火和破烂的院子,此刻,竟然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杂草被拔除了,露出了下面平整的黄土地;柴火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墙角;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物,也都不见了踪影。
甚至,连那个积满了污垢的大水缸,都被刷洗得露出了原本的青色。
院子里,一道纤瘦的身影正弯着腰,挽着袖子,在浆洗衣物。
是林念禾。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旧衬衫,头发用一根布条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晨光温柔地洒在她的侧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的动作麻利而专注,搓衣板在她的手下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声,白色的泡沫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地翻涌。
这幅勤劳而宁静的画面,美好得像是一幅画。
一幅……顾峥从未在这个家里见过的画。
他记得,以前的林念禾,总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家里永远是乱糟糟的一片,衣服堆得像小山一样,她也懒得去洗。
他甚至有一次出任务回来,发现自己换下的军装在盆里泡得都快发臭了。
可是现在……
顾峥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被屋子里传出的动静吸引。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透过那层半透明的窗户纸,朝里望去。
屋子里,同样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地上扫得干干净净,桌子擦得一尘不染,东西也摆放得整整齐齐。
而他的两个孩子,顾安安和顾乐乐,也己经起了床。
他们穿着干净的旧衣服,虽然脸上还有些拘谨,却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没有哭,也没有闹。
顾峥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有多久,没见过这样安安静静、像个正常孩子一样的顾安安和顾乐乐了?
就在这时,厨房的门被推开。
林念禾端着一个托盘从里面走了出来。
“好了,可以吃饭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两个孩子立刻站起身,迈着小短腿跑到桌边坐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手里的托盘。
林念禾将两碗热气腾腾的东西放在他们面前。
是白米粥。
熬得又稠又糯,米粒开花,上面还撒了几粒翠绿的葱花。
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切得细细的酱瓜。
一股浓郁的米粥香气,夹杂着酱菜的咸香,瞬间就飘散开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顾峥站在窗外,闻着这股久违的、属于“家”的饭菜香味,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看到两个孩子拿起小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满足和幸福。
那副画面,温馨得让他这个铁血硬汉,眼眶都有些微微发热。
他忽然意识到,自从前妻去世后,这个家,似乎己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热气腾腾的早晨了。
他正看得出神,林念禾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一回头,目光精准地对上了窗外他那双复杂的眼睛。
西目相对。
林念禾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他在那里。
她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头,又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碗粥,放在了桌子空着的那个位置上。
那意思,不言而喻。
是在叫他吃饭。
顾峥的身体僵在了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终,他还是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他昨天愤而离去的屋门。
他一走进去,两个孩子明显有些紧张,喝粥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怯生生地看着他。
林念禾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坐下。
顾峥沉默地在桌边坐下,端起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米粥。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米粥熬得火候正好,入口即化,温热的暖流顺着食道滑进胃里,瞬间驱散了宿夜未眠的寒意和疲惫。
他己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吃过一顿这样安稳的、家常的早饭了。
一顿饭,在沉默中吃完了。
两个孩子吃得小肚子溜圆,林念禾收拾好碗筷,拿去厨房清洗。
顾峥坐在原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忽然发现,他所有的怒气、怀疑、质问,在这样一幅温馨而有序的家庭场景面前,都变得有些苍白无力。
不管她到底有什么目的,但至少在这一刻,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履行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职责。
而且,做得比他想象中好太多。
当林念禾从厨房出来,擦干净手,准备继续去院子里洗衣服时,顾峥叫住了她。
“等等。”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林念禾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顾峥从自己军装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他将手帕解开,里面是他这个月刚发的全部工资,还有一沓各种各样的票证——粮票、布票、肉票……
在这个年代,这些东西,比钱还金贵。
他将东西往前推了推,看着林念禾,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低沉地说道:
“以后,家里你来管。”
这是他对她昨天那番话的回应。
他决定,再给她,也给自己和这个家,一次机会。
他本以为,林念禾看到这些钱和票,会像以前一样,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甚至会对自己说几句软话。
然而,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桌上的东西,然后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个“嗯”字,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坦然。
仿佛她接管这个家,不是占了什么便宜,而是在承担一份责任。
说完,她便不再看他,也没有立刻去拿那些钱票,而是转身走出了屋子,继续去洗她没洗完的衣服。
院子里,很快又响起了那阵有节奏的“哗啦”声。
顾峥坐在桌边,看着桌上那包钱和票,又看了看院子里那个纤瘦却执着的背影,心里那股浓重的困惑,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深了。
他怀着这满腹的、自己都没察觉到夹杂了一丝期待的困惑,站起身,大步离开了这个让他越来越看不懂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