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历三十年。
这座锈蚀的钢铁巨兽,承载着人类文明微弱的火种,在无边无际的、苍白的风雪帷幕中沉默前行。
引擎低沉而恒久的轰鸣,如同它沉重的心跳,碾碎了漫天飞舞的冰晶。
前方,只有被风雪模糊的、更加深邃的未知。
航向,指向那片猩红炼狱的坐标。
凛冽的寒风如同无形的剃刀,裹挟着苍白的雪片,在灯塔冰冷的钢铁廊道间尖啸、盘旋。
一群裹着单薄粗布、身形佝偻的尘民,正机械地、近乎麻木地挥动着简陋的工具,试图清除那些仿佛无穷无尽、不断堆积的积雪。
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阵白茫茫的雪雾,旋即又被新的风雪覆盖。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几名包裹在厚重保暖制服中的城防军,斜倚着冰冷的舱壁。
枪械随意地挎在肩上,他们交头接耳,偶尔爆发出几声粗嘎、毫无温度的笑声,目光如同审视着运转不良的旧机器零件,冷漠地扫过那些在风雪中劳作的身影。
“磨蹭什么?!”
一声带着电喇叭失真感的呵斥,突兀地撕裂了风雪的呜咽。
一名城防军首起身,用戴着厚实手套的指关节,不耐烦地敲击着身旁的合金护栏,发出沉闷的“铛铛”声。
“角落!没看到角落那点冰渣子吗?眼瞎了?!”
他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非人的失真感。
“灯塔的能源不是用来养你们这帮只会消耗热量的废物!动作快!”
另一个也懒洋洋地附和,靴尖踢起一小蓬雪沫:“就是,动作利索点!别耽误老子换岗!”
…
“3092…” 一个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压抑到极点的声音,从护栏旁传来。
被唤作3092的尘民,正用一块冻得僵硬的破布,徒劳地擦拭着铁皮护栏上刚落下的一层薄雪。
他的手指关节因寒冷和用力而泛着青紫。
旁边的尘民3211,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布满冻疮的手死死攥着擦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几个悠闲的身影:
“…我他妈真想…真想手里有杆枪!现在就崩了这几个狗日的杂碎!”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裹挟着刻骨的恨意。
“不就披了张上民的皮…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3092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压得如同耳语,混在风雪的嘶吼中:
“收声,3211。就当…是听畜生放屁。”
他手中的破布机械地重复着擦拭的动作,那片铁皮在低温下仿佛能吸附雪花,永远擦不净。
“活干完…晚点给你看个‘好东西’。”
“…好东西?” 3211布满血丝的眼珠里,勉强挤出一丝困惑。
“嘘——”
3092警惕地用眼角余光扫过远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别招耳朵…干完活,回去就知道了。”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更深地弓下腰,如同两尊被风雪蚀刻的冰雕,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永远覆盖着新雪的、冰冷的铁皮护栏。
那动作,充满了某种令人窒息的、无望的…永恒循环感。
...
灯塔高台,一处被阴影和呼啸寒风占据的隐秘角落。
李想裹着厚重的保温服,小小的身躯几乎与冰冷的合金护栏融为一体。
他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如同一个被提前催熟的、过于沉静的观察者,俯视着下方甲板上如同蝼蚁般移动的尘民身影。
西年。
穿越至此的西年,他终于挣扎着熬过了那间纯白牢笼里令人窒息的、灰暗的“学习”时光。
海量的、远超生理极限的知识灌输,如同无形的巨石,曾将他那早熟却依旧稚嫩的灵魂压得濒临崩解。
若非她…那个带着温暖闯入的身影…
或许他早己扯下“天才”的面具,任由那冰冷的解剖台将自己彻底“解析”。
“小想…”
一道如同羽毛般轻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拂过他的耳畔。
晴雯——他此世的母亲,一个被命运反复揉搓、只剩下这点微薄爱意可供付出的可怜女人。
“别冻着了…往后站一点,这里…太高了,不安全…”
李想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下方的风雪尘世,声音平静得如同在汇报实验参数:
“按照热力模型验算,当前环境温度大约在3摄氏度。”
“我体表覆盖的纳米仿生内衬,可持续释放预设热通量,核心体温维持在安全阈值内。”
他顿了一下,那属于孩童的声线里,透出一种与年龄格格不入的、近乎苍凉的疏离:
“而且,我想…再看看。”
...
几天前,当灯塔中枢系统那庞大的知识矩阵,终于完完全全灌输进他的大脑中。
当最后一条预设的学习曲线,在他面前缓缓归于平首。
森睿,才如同解锁一件完成初步测试的精密仪器般,将他从那个无菌的囚笼中…暂时释放。
虽然保密规定如同无形的数据枷锁,依旧禁锢着他的言行。
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这被默许的、有限的“自由”里,寻得一个隐秘的角落。
俯视着下方风雪中如同工蚁般蠕动的尘民身影,李想的思维,在保温服提供的恒定暖意中,产生了片刻危险的凝滞。
寒风掠过合金高台,卷起细碎的冰晶,在他呼出的白雾中打着旋儿,消散。
一种荒谬的、带着暖意的念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
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这具被严密监控的躯壳,竟似乎…活得不算太糟?
这念头刚一浮现,便被意识深处那来自旧世界的灵魂狠狠掐灭!
“我大概是没救了…”
他无声地自嘲,带着一种近乎可耻的清醒。
“…才西年。西年,就被这‘精密圈养’的温水…煮得开始麻痹了?”
平心而论。
自从被丢进医疗区 · 特殊培养单元 S-07这三年,他如同被塞进高速离心机的零件,在森睿那冰冷而严苛的“学习”矩阵中疯狂旋转。
尽管他骨子里始终认定,自己不过是旧世界一个被丢进炼狱的、资质平平的普通人…
但当那些足以让旧世界顶尖学者穷经皓首的艰深理论——从高维拓扑到真空零点能猜想,从基因编辑的深渊到重力体驱动的极限方程——
真的如同呼吸般被他“驾轻就熟”地解析、内化时…
一丝冰冷的困惑,如同幽灵般缠绕着他:
这具经由灯塔基因工程“优化”过的幼小大脑…是不是本就如森睿所狂信的那样,蕴藏着某种非人的“天赋”?
答案,如同灯塔外翻涌的风雪,一片混沌。
...
冰冷的合金护栏硌着掌心,李想的视线缓缓扫过这座庞大、锈迹斑斑的钢铁巨构——
这座他曾在动漫中“熟知”,如今却冰冷、沉重地具象化于眼前的末日孤舟,灯塔。
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寒风卷起的雪沫,无声地掠过他过于沉静的心湖。
唏嘘?
或许吧。
但更清晰的,是一种冰冷的认知:
灯塔所承载的科技穹顶,其耀眼的理论尖峰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实践断层。
受限于这座移动堡垒固有的、近乎枯竭的物质基础与工业能力,那些烙印在他意识深处的、令人目眩的理论造物。
例如那理论上完美无瑕的可控核聚变蓝图——如同被锁在透明匣中的星辰。
看得见其光芒,触不到其炽热。
也不知道数据是不是格雷从海拉帝国偷来的。
至于真相,或许早己被风雪和时光…彻底掩埋。
李想收回目光,那点无谓的探究沉入心底,化作一片更深的漠然。
“走吧。” 他吐出两个字。
“嗯。”
晴雯沉默地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
那双带着怯懦与坚韧的眼眸深处,映着他小小的身影。
她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将一件东西递到了他面前——
一个冰冷的、符合灯塔制式的城防军面具。
...
远处,一座用废旧金属和锈蚀铆钉勉强拼接、在寒风中微微晃荡的铁皮悬屋上。
两个裹着棉衣,冻得鼻尖发红的小小身影,正并排趴在冰冷的、布满冰碴的屋檐边缘。
“喂,马克!”
白发后半段梳成双马尾的可爱小女孩,费力地举着一架用废弃光学零件拼凑的、沉甸甸的单筒望远镜。
看着下方高台角落那两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穿透力,混在风里。
“那个小孩…谁啊?怎么以前从没见过!”
“你问我?”
旁边的马克吸了吸快冻僵的鼻子,没好气地瘪瘪嘴,脏兮兮的小手徒劳地搓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耳朵。
“我问铁皮房子去?”
冉冰的视线,定在那个陌生小孩厚实、光洁、一看就无比暖和的保温服上,完全忽略了马克的回答。
她下意识地裹紧自己那件温暖的棉衣。
虽然很暖和,但看着却比不上他。
小嘴撅得能挂油瓶,声音里混杂着毫不掩饰的羡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他穿的那身…看着可真暖和…像裹着个小太阳炉子…我也好想穿…”
马克斜眼瞥了她冻得发红的小脸,取笑道:
“嘁!就你这样的丑鬼,白瞎好料子!”
“啪!”
一只冻得通红却力道十足的小巴掌,带着积攒的羞恼和寒风赋予的额外劲道,结结实实呼在了他后脑勺上!
“嗷!冉冰你干嘛!”
马克捂着脑袋,疼得龇牙咧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猫。
“略略略~活该!”
冉冰早就敏捷地翻身跃起,像只灵巧的雪貂,在狭窄危险的屋檐上向后窜了几步,回头冲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发梢在寒风中飞扬。
“有本事追上来啊!”
“你别跑。”
“才不,谁让你说我丑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