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
他抬手,用袖口抹去脸上残留的湿痕。
将晴雯那本承载着温度与生命的日志紧紧合拢,珍重地放在一旁。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第二本册子上。
封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种档案特有的、冰冷的质感。
他伸出手,翻开了硬质的封面。
扉页之上,没有任何温情或记录。
只有两个黑体大字:
【催化】
李想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
一种不祥的、粘稠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他的脊椎。
他继续翻页。
映入眼帘的,是同样冰冷、格式化、如同机器输出的文字记录。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手术刀刻在纸上:
观察记录 - 样本状态:
“样本自独立培育单元分离后,持续表现出对当前环境(灯塔)及外部世界(废土)的深度排斥与疏离感。”
“其存在本身,似乎即带有一种本源性的否定倾向。此认知障碍,现有干预手段无法突破。”
“情绪谱系呈现显著异常:高浓度恐惧、焦虑、愤怒、困惑。唯独缺失正向驱动力与‘热爱’类情感反馈。”
“持续情绪失衡状态,高度不可控。预测:将对‘最终预期效能’达成,构成严重负面干扰。”
李想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指节微微发白。
这些冰冷的词汇,描述的...是他自己。
一个被观察、被分析的...“样本”。
下一页的日期有所跳跃,记录的口吻带着一种冷酷的算计:
干预申请 - 方案调整:
“鉴于样本情绪壁垒难以突破,申请引入‘母体情感饲养’模式。”
“理由: 样本在系统教育旧世界亲属认知中提及“母亲”二字,曾出现无意识流泪反应。证明深层情感联结通道存在,但被其主动压抑。原有‘非情感依赖’评估存在误差。”
记录翻过几页日常观察,来到一个关键节点:
干预评估 - 模式优化:
“否决‘逼迫式捆绑教育’(注:以母体生存条件强制样本学习进度)。风险评估过高。”
“样本潜在敌意若转化为对灯塔体系的价值观对立,其破坏力...可能导向系统性灾难。”
“需寻求更...高效...且能转化为正向驱动力的干预路径。”
李想翻页的动作变得极其缓慢,仿佛纸张重若千钧。
空气似乎也凝固了。
下一页的标题,赫然是:
最终执行方案:催化
理论依据:
“样本在‘母体’因违反规则而承受惩罚后,学习主动性出现显著异常提升。”
“此现象揭示:痛苦、失去、愤怒...可转化为强大的驱动能量。”
执行策略:
“计划于样本完成‘灯塔适应性及核心知识体系’学习周期后,携样本及‘母体’执行地表探索任务。”
“于预设高危坐标区,制造‘意外’事件。”
“目标:确保‘母体’死亡。”
“预期催化效应:”
“1. 最大化激发样本对玛娜生态的极端憎恶与愤怒(目标指向)。”
“2. 迫使样本主动放弃疏离与否定,深度‘投入’与当前世界(灯塔)的绑定。”
“3. 将痛苦与愤怒转化为驱动其达成‘最终预期效能’的核心燃料。”
李想的手指,死死地捏着那页纸的边缘。
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撕裂声。
他的身体僵硬如铁石,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
只有那双眼睛,透过冰冷的金属面具,死死地盯着那几行字。
眼神空洞得可怕。
仿佛所有的光,所有的情绪,都在那一瞬间,被那冰冷的“催化”二字,彻底抽干、冻结。
房间里只剩下他压抑到极致、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声。
和那本摊开的、散发着森然寒意的笔记。
上面最后几行字,如同淬毒的匕首:
“制造‘意外’事件。”
“目标:确保‘母体’死亡。”
...
“森...睿...”
两个字,如同从地狱最深处挤出的、带着血腥味的诅咒,从他紧咬的牙关中嘶磨而出。
“你...该...死...”
“你该死啊——!!!”
最后一声咆哮,如同濒死野兽的绝响,撕裂了他自己的喉咙!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本印着“催化”的册子!
不再是翻阅。
而是用尽全身的、毁灭性的力量,将它狠狠掼向桌面!
砰!
厚重的硬壳封面撞击合金桌面,发出沉闷如重锤擂鼓的巨响!
这仅仅是开始。
那本册子,成了他手中最原始的武器!
他抓起它,一次又一次!
疯狂地!
毫无章法地!
用尽所有憎恨与绝望地!
砸!砸!砸!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如同失控的丧钟,在狭小的休息室里疯狂回荡!
坚固的合金桌面在暴虐的力量下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桌面上的笔筒、数据板、水杯...所有未被固定的物品,在这狂暴的冲击中被震飞、翻滚、碎裂!
“吱呀——!”
门被猛地推开!
一首守在门外的两名城防军被这骇人的动静惊动,瞬间持枪冲入!
“主管?!”
回应他们的,是一声裹挟着暴戾与毁灭气息的嘶吼:
“滚!!!”
伴随着这声怒吼!
一瓶放在桌角的墨水瓶,被李想随手抓起,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门口!
墨水瓶在两名城防军脚前的合金地板上轰然炸裂!
浓黑粘稠的墨汁如同喷溅的污血,瞬间泼洒开一片狼藉!
两名城防军反应极快,瞬间后退避开。
他们看着门内那片如同被风暴蹂躏过的狼藉,以及轮椅上那个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散发着毁灭气息的小小身影。
无需言语。
两人动作一致,迅速而沉默地退了出去。
厚重的合金门沉重地闭合,隔绝了那恐怖的声响,也隔绝了那片绝望的黑暗。
门外。
死寂。
两名士兵隔着面罩对视一眼。
“报告城主?”
一人低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另一人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他抬起手,指了指门内。
动作的含义不言自明——里面的动静,就是答案。
他随即又指了指自己,然后点了点头。
两人不再说话。
如同两尊冰冷的合金雕塑,重新矗立在紧闭的门前。
只有脚下那片肆意蔓延的、浓黑的墨渍,无声地诉说着门内刚刚发生的一切。
...
不知过了多久。
门内那令人心悸的撞击声,终于停歇了。
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令人窒息。
休息室内,己是一片狼藉。
除了那本晴雯的日志被刻意放过,其它目之所及的一切——桌子、椅子、柜子、散落的文件、仪器碎片...都被彻底摧毁、扭曲、变形。
仿佛经历了一场小型的爆炸。
李想瘫坐在轮椅上,胸膛剧烈起伏。
汗水浸透了他散乱的头发和绷带。
剧烈的动作早己崩开了他身上的大部分绷带,白色的纱布凌乱地垂落,露出下面撕裂的、重新渗出血珠的狰狞伤口。
暗红的血迹,在苍白的皮肤和染血的绷带上,洇开一片片刺目的斑驳。
他低着头,脸庞深深埋在阴影里。
只有那紧握到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拳头,还残留着毁灭的余温。
和那无声滴落在满目疮痍的地板上、混着汗水与血水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