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的橡木大门在清晨九点准时推开时,林温仪的白衬衫领口被攥出了褶皱。
她站在候审区的玻璃窗前,看着银杏叶被风卷着掠过"民事审判庭"的铜牌——那是顾砚之今早亲手熨烫的衬衫,他说"证人席需要最坚定的目光"。
"林女士,请跟我来。"法警的声音像根细针,扎破了她的出神。
审判庭的穹顶灯亮得晃眼。
阿杰缩在被告席最边上,灰旧的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机油,苏晴坐在另一侧,米色针织衫的袖口被她绞成了麻花。
顾砚之坐在原告席,黑色西装袖口露出半截银链,那是她上周在旧物市场挑的"胜诉护身符",此刻正随着他翻卷宗的动作轻晃。
"下面由证人林温仪陈述。"
法槌轻叩的脆响里,林温仪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望向阿杰,对方正盯着她胸前的云雀胸针——那是学生们用亮片粘的,上周设备被砸时,她蹲在满地碎玻璃里第一个护住的就是它。
"我要申请,"她的声音比想象中稳,"撤销对阿杰先生的经济赔偿诉求。"
旁听席传来抽气声。
顾砚之握笔的手顿住,笔帽在笔记本上压出个浅痕——他昨晚还陪她核对了维修清单,从地胶到把杆,共计两万三千七百元。
"并且,"她转向审判长,"希望法院允许阿杰先生和苏晴女士,到我的舞蹈教室'云雀轩'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公益课程。"
"异议!"对方律师猛地站起来,"这与本案无关——"
"有关。"林温仪打断他,目光扫过阿杰发红的耳尖,"阿杰先生前三次破坏设备,都是在周三下午三点。
那是云雀轩的儿童芭蕾课时间,他躲在窗外看过。"她从包里取出一沓画纸,是教室监控拍到的模糊侧影,"有次下暴雨,他在屋檐下站了两小时,衣服都湿透了。"
阿杰的喉结动了动,工装裤口袋里露出半截蜡笔画角——是个穿芭蕾舞裙的小女孩,和小米上周落在走廊的那幅一模一样。
"苏晴姐。"她转向另一侧,"你总说我的教室'装模作样',可你每次来闹事,都要在《吉赛尔》的钢琴谱前站三分钟。"温仪指了指苏晴腕间的红绳,"这是省芭蕾舞团的团绳,我认得,当年我们都系过。"
苏晴的手突然抖起来,红绳勒得腕骨发白。
她想起前天深夜,自己鬼使神差摸到云雀轩窗外,看见温仪跪在地上,用热毛巾敷平被砸坏的地胶,嘴里哼着《天鹅湖》的旋律——那是她们学员时代,老师常用来安抚紧张情绪的曲子。
"舞蹈不是惩罚工具。"温仪的声音轻,却像块磁石吸住所有人的目光,"是面镜子,照见我们心里没说出口的东西。"
审判长推了推眼镜:"原告方意见?"
顾砚之合上笔记本,银链在桌面划出细响。
他望着温仪发间的茉莉花发绳——那是今早他帮她别上的,说"像云雀衔着晨露"。"星芒律所同意调解方案。"他听见自己说,"但需签订书面协议,明确课程期间双方权利义务。"
阿杰的头慢慢抬起来,眼底有团模糊的光。
苏晴咬着唇,指甲在椅背上抠出个月牙印。
云雀轩的地灯在午后三点准时亮起时,苏晴的运动鞋尖抵着门槛,像被粘住了。
"要脱鞋吗?"她声音发哑,手指无意识着门框——那是她上周砸坏后,温仪连夜找木匠修补的,木纹接口处还留着淡淡胶痕。
"随你。"温仪把瑜伽垫铺在镜子前,"今天不教基本功,我们玩个游戏。"她打开蓝牙音箱,肖邦的夜曲淌出来,"闭着眼,跟着心跳跳舞。"
苏晴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天花板垂落的纸星星——是孩子们用旧舞鞋包装盒折的,每颗都写着"谢谢老师"。
音乐裹着茉莉香漫过来,她突然想起二十岁的自己,在省团排练厅旋转时,镜子里的裙裾也这样轻盈。
"我...不会。"她的声音带着颤。
"我也不会。"温仪张开双臂,在地板上划出道温柔的弧,"但你看,心会。"
苏晴的睫毛抖了抖。
她闭上眼,右手慢慢抬起来——像当年老师纠正她手型时那样,肘弯留出只蝴蝶的位置。
音乐漫过耳际,她想起被退团那天,暴雨打在排练厅的玻璃上,她蹲在地上哭,把团绳扯断了;想起上个月在咖啡店里,看着云雀轩的孩子们踮脚转圈,自己攥着咖啡杯的手发疼;想起昨晚温仪发来的消息:"我留了最前排的位置,给曾经的苏晴。"
第一圈旋转时,眼泪先落了下来。
第二圈,她听见温仪轻声说:"对,就是这样,把委屈转成风。"第三圈,有温热的手覆上她的腰,带着茉莉香——是温仪,在帮她稳住重心。
"我曾经恨你。"她的声音混着喘息,"恨你放弃巡演回家乡,恨你把教室开得像个童话,恨你..."
"恨我没拉你一把。"温仪替她说完,手劲又轻了些,"现在还恨吗?"
苏晴睁开眼。
镜子里,两个女人的影子叠在一起,一个的裙角沾着岁月的褶皱,一个的发间落着未褪的晨露。
她突然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谢谢你...没让我彻底沉沦。"
旁听席的玻璃幕墙后,顾砚之的笔记本停在最新一页。
他看着苏晴的裙角扫过地板,看着温仪的手始终虚虚护在她腰后,想起今早整理卷宗时,张律师说"这案子要是判赔偿,够你买半块表"。
可此刻他的笔尖落下的,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正义不只是审判,也可以是重生。"
暮色漫进云雀轩时,温仪正在调试新到的音响。
顾砚之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她最爱的糖炒栗子,纸袋被攥得沙沙响。
"要试试吗?"她转身,发梢扫过他的下颌,"新排的《光的方向》,缺个男伴。"
他的喉结动了动。
上周在警局说"你会不会教我跳舞"时,他以为要等很久;此刻看着她眼里的星光,他突然觉得,有些事不必等。
"先说好,"他把栗子塞给她,解开西装袖口,"我可能踩坏三双舞鞋。"
温仪笑出了声。
她握住他的手,像教小米压腿那样,把他的掌心按在自己腰际:"跟着我数,一,二,三——"
镜中,两个影子开始摇晃。
顾砚之的动作生硬得像机器人,却固执地跟着她的节奏。
当他终于勉强转出个圈时,温仪的笑声撞在镜面上,碎成星星落进地板缝里。
窗外的星光渐次亮起时,温仪踮脚替他理了理乱发:"今天的课,顾同学及格。"
"那明天?"他望着她发间的茉莉花,"继续?"
"明天..."她的声音突然顿住。
手指触到音响背后的电线,绝缘层有道细不可察的划痕,像被什么利器割过。
顾砚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晚风掀起半开的窗纱,吹得音响上的灰尘轻轻扬起,在光柱里跳着细碎的舞。
"可能要提前半小时。"温仪弯腰检查电线接口,没注意到他皱起的眉,"最近总有些小毛病,得早点来修。"
顾砚之没说话。
他摸出手机,给张律师发了条消息:"帮我查下,最近有没有电子设备维修的可疑订单。"
夜色渐深时,云雀轩的地灯依然亮着。
两个影子在镜前反复练习,一个教得耐心,一个学得认真。
谁都没注意到,墙角的音响指示灯,在黑暗中微微闪烁了两下,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