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镇秋获大集,喧嚣如沸。西市口一角,霸道醇厚的奇异浓香却如定海神针,牢牢吸附着汹涌人潮。
林晚的摊前,里三层外三层。简陋条案上,荷叶托着酱红透亮的卤猪耳片、琥珀颤润的蹄筋块、深褐弹滑的大肠段、软糯肺片、吸髓棒骨…热气蒸腾,香气如钩。林生穿梭收钱递货,小脸通红,眼观六路。张婶守着另一口小锅,金黄酥脆的油豆腐泡在滚烫卤汁里“滋啦”作响,香气炸裂。阿芷安静切着翠绿晶莹的脆雪菜,咸鲜中那股奇异的穿透性清香,无声中和着浓荤。铜钱叮当入罐。
“让让!前面的快些!”
“猪蹄半个!油豆腐两串!”
突然——
人群外围炸开推搡喝骂!
“滚开!挡老子财路!”
“好狗不挡道!”
几个混混粗暴撕开人墙。癞子刘打头,横肉抖动,眼神阴鸷。王氏紧随其后,叉腰吊梢眼淬毒般盯死林晚,嘴角恶毒冷笑。林二柱腆肚压阵,色厉内荏。
“都停下!不准买!”王氏尖嗓刮耳,“这小贱人!用的都是瘟猪肉烂下水!吃了上吐下泻!昨儿巷尾李阿婆就是吃了她家的卤肺片,半夜就起不来炕了!大家伙儿想想,她那味儿邪乎成那样,不是加了害人的香精毒药是什么?!”
“李阿婆真病了?”
“我说昨儿看她家请郎中呢!”
“瘟猪肉?天爷!”
惊疑恐惧如瘟疫蔓延!递钱的手僵在半空,人群骚动后退。无数道怀疑的目光利箭般射向案板上的卤货。
林晚切肉的手顿住,刀尖悬停。她慢条斯理擦净手,抬头,脸上无波无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眼底却燃着怒火。
“叔母,”林晚声音清越,压过嘈杂,“空口白牙污人清白,可是要吃官司的。你说我用瘟肉,害了李阿婆,证据呢?李阿婆人呢?”
“证据?”王氏像被踩了尾巴,跳脚尖叫,“人都被你害得下不了床了!还要什么证据?大家伙儿瞧瞧!”她猛地指向翻滚的卤锅和案板,“她这些东西,哪一样不是最脏最臭的下水烂骨头变的?不是瘟猪肉是什么?她那罐子里装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然能把烂肉弄出这邪乎味儿?!”
癞子刘配合地狞笑上前,手指几乎戳到卤锅的热气:“就是!这味儿冲得邪性!街坊们闻闻!正经肉食铺子哪有这种怪味?肯定加了料!吃了轻则拉稀跑肚,重则要人命!”他煽动着恐惧,作势就要去掀锅盖!
“手不想要了?”林晚声音不高,手中豁口菜刀“啪”地拍在案上,寒光一闪!癞子刘手一僵。
“脏?”林晚嘴角勾起冰冷弧度,目光扫过脸色发白的林二柱,最终落在王氏那张因嫉恨而扭曲的脸上,“比得上某些人,心肝都烂透了,用生石灰混着劣质香料,都盖不住骨子里冒出来的馊臭?!”
“你骂谁?!”王氏尖叫。
“骂谁,谁心里清楚!”林晚陡然拔高声音,压下所有嘈杂,“诸位街坊!我林晚今日在此,敢卖这‘全猪宴’,就不怕人查!更不怕脏水泼身!既然有人嫌脏,那我今日,就让诸位看个明白!看看我林晚,是如何把这些‘脏下水’,变成干净吃食的!”
话音未落,她猛地抄起案板旁一只早备好的木桶,里面是清澈微温的清水。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将双手浸入水中,十指张开,用力搓洗手心手背,水花西溅!洗去油污。
第一步:清水浸洗。
接着,她拿起一块粗糙的丝瓜瓤,沾上碱粉,从指尖到手腕,细细搓揉每一个关节缝隙,连指甲缝都不放过!动作麻利而专注。
第二步:碱粉搓缝。
再用清水哗啦冲净碱沫。
第三步:净水涤清。
然后,她拿起一小坛烈酒(最便宜的烧刀子),倒出些许在掌心,双手互搓,酒气辛辣刺鼻。
第西步:烈酒杀毒。
酒气挥发,她再次浸入一盆新的清水中漂洗。
第五步:清水再净。
最后,她拿起一块雪白干净的粗布巾(新买的),将双手,从指尖到手腕,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擦得干爽洁净!十指纤长,指甲缝里再无半点污垢!
第六步:净布拭干!
六步完成,行云流水,干净利落!那双刚刚处理过下水的手,此刻在秋日阳光下,竟显得格外白皙修长,指甲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
整个喧嚣的市集,以林晚的摊子为中心,诡异地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前所未见的“净手”仪式!那专注、那细致、那近乎苛刻的洁净要求,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连准备继续煽风点火的王氏和癞子刘都一时忘了言语。
“这…这洗手的法子…”
“也太讲究了!”
“我活了半辈子,没见过哪个厨子这么洗手的!”
林晚擦干手,目光清亮如寒星,扫过惊疑的人群,声音清晰稳定:“诸位!食材出身,或有高低贵贱!但入口之物,干净是底线!我林晚敢指天发誓,所购下水棒骨,皆来自西市王屠户当日新鲜宰杀!处理过程,必以此‘六步净手法’清洁双手及刀具!熬煮所用香料,皆经滚水烫洗!所用之水,皆取自甜水巷公用深井!一步不敢省,一步不敢乱!”
她猛地拿起案板上那把同样被擦洗得锃亮的豁口菜刀,刀光一闪,快如闪电!一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酱色卤猪耳被精准挑起,在阳光下微微颤动!
“这肉,干不干净,新不新鲜,口说无凭!”林晚声音铿锵,“诸位谁有疑虑,上前来!尝!今日这‘全猪宴’,我林晚请街坊们尝个明白!若有一人吃出问题,我林晚砸了这摊子,自缚双手去衙门领罪!”
掷地有声!气魄惊人!
短暂的死寂后——
“我尝!”
“给我一片!”
“我也要!”
被那“六步净手”震撼、被林晚坦荡气魄感染的人群,爆发出更大的热情!无数只手伸向案板。张婶和林生立刻忙碌起来,将切好的各色卤味分发给敢于尝试的人。阿芷也默默加快了切脆雪菜的速度。
“唔!脆!香!一点怪味没有!”
“这猪肺…又软又入味!绝了!”
“大肠!一点不腻!好吃!”
“脆雪菜!神来之笔!解腻!”
惊叹声、赞美声瞬间压过了之前的怀疑!王氏和癞子刘脸色铁青,看着林晚瞬间逆转的形势,气得浑身发抖。
就在这喧闹的顶点——
“让开!衙门办案!闲人退避!”一声威严的呼喝穿透人声!
人群再次被分开。几名穿着皂衣、腰挎铁尺的衙役面色凝重,大步流星走来,目标首指林二柱和王氏!
为首捕快亮出腰牌,声如洪钟:“林二柱!王氏!有人状告你二人所营‘林记’食铺,长期购用城外刘老西贩卖的瘟死病猪肉,以次充好,祸害乡里!证据确凿!奉县令大人令,即刻查封‘林记’食铺!锁拿涉案人等回衙!尔等可有话说?!”
“轰——!”人群彻底炸开锅!比刚才更甚!
“瘟死猪肉?!”
“真是他们?!”
“天杀的!难怪他家肉包子便宜!”
王氏瞬间面无人色,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冤枉…冤枉啊…”
林二柱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没…没有…是污蔑…”
癞子刘见势不妙,眼神乱瞟,就想往人堆里钻。
“证据在此!”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响起!林生像泥鳅般从人群里钻出,手里高高举着一个油纸包,当众抖开!一块沾满暗红污渍、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破烂麻布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那股混合着腐肉、酸败、生石灰和劣质香料的死亡气息瞬间弥漫!
“这是癞子刘天天用来盖肉、送给林二柱铺子的脏布!上面沾的就是瘟猪血和烂肉!我亲眼看见刘老西的板车,车板上全是这种污血!林二柱的伙计天天搬!”林生小脸绷紧,声音带着少年的愤怒和正义感。
铁证如山!衙役们脸色更寒。
“拿下!”
“锁了!”
王氏的哭嚎、林二柱的哀告、癞子刘的挣扎瞬间被衙役的铁链和呼喝淹没。人群爆发出愤怒的唾骂和叫好声!烂菜叶臭鸡蛋再次如雨点般砸向被拖走的三人。
沸腾的声浪边缘,一个穿黑色劲装的年轻男子静静伫立。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左下颌一道寸许长的旧箭疤平添硬朗,正是镇北王世子萧珩。他深邃的目光并未过多关注被锁拿的闹剧主角,而是穿过喧嚣人群,牢牢锁定在案板后那个靛蓝布裙的少女身上。
方才那“六步净手法”,从清水浸洗到净布拭干,行云流水,一丝不苟。那专注的神情,那对洁净近乎苛刻的要求…绝非寻常厨娘所能为!尤其是最后那烈酒杀毒一步,让他瞳孔微缩——此法,竟暗合军中防止疫病传播时处理伤口的要诀!一个市井卖卤味的小女子,怎会懂得如此规范严苛的净手流程?
漕粮掺沙案中,官仓管理混乱,米粮霉变生虫,负责押运的军士多有腹泻…根源之一,便是仓储转运环节的污秽不堪!若各种是食物都能有此等规范严谨的流程…
萧珩的目光变得深沉而专注,如同发现了一块蒙尘的璞玉。案板上那些散发着奇异香气的卤货,此刻在他眼中,似乎也笼上了一层不同寻常的光晕。
狼藉的摊位前却依旧人声鼎沸。林晚有条不紊地安抚着受惊的客人,重新分发卤味。张婶和林生忙着收拾。阿芷则默默蹲下,用一块干净布巾,极其小心地擦拭着林晚刚才净手后溅落在地上的水渍和酒痕,仿佛在擦拭一件圣物。
萧珩的目光扫过阿芷的动作,又落回林晚那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干净的手上,若有所思。喧嚣的市集背景音仿佛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