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了面前的几碟小菜上。那浓郁的、极具侵略性的卤香再次扑面而来,混合着特制辣油独特的辛香,无声地挑动着味蕾。他并未立刻动筷,修长的手指拿起旁边的竹筷,姿态优雅。
他先夹起一片薄薄的卤猪耳。入口先是酱香醇厚,随即是耳片本身的爽脆和丰富的胶质口感,咀嚼间香料的味道层层递进,咸淡适中,毫无腥气。他细嚼慢咽,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微不可察地又夹了一片。
接着是卤肺片,软糯入味;卤豆干吸饱了汤汁,咬下去汁水丰盈;脆雪菜清爽解腻;杂粮饭团软糯微甜,很好地中和了卤味的厚重。
最后,他的筷子伸向了那碟色泽的卤大肠段。他并未首接蘸取旁边的辣油,而是先夹起一段原味的送入口中。大肠特有的丰腴口感被卤汁完美激发,处理得极其干净,只留下浓郁的肉香和卤汁的醇厚,软糯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嚼劲。
林晚侍立在一旁,屏息凝神,仔细观察着萧珩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看到他似乎对原味大肠也颇为认可,心中稍定。
终于,萧珩的筷子再次伸向大肠段。这一次,他稳稳地夹起一段,在那碟红艳艳的特制辣油里,轻轻一蘸。
只见萧珩将那段裹着鲜亮红油的卤大肠送入口中。他咀嚼的动作似乎比之前慢了一丝。
一秒…两秒…
没有皱眉,没有吸气,更没有失态。他只是平静地咀嚼着。
然而,林晚清晰地看到,在他咽下那口食物后,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几不可察地……亮了一下!
那光亮极快,如同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林晚相信自己没有看错!紧接着,萧珩的喉结似乎也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味那瞬间炸开的、霸道而复杂的辛辣滋味。
他再次伸出筷子,目标明确地夹向下一段大肠,然后……毫不犹豫地再次蘸取了那红亮的辣油!
这一次,蘸取的量似乎比刚才更多了些。
这位看起来清冷威严的世子殿下,真能吃辣!而且,他似乎,对她的特制辣油,相当满意!
“林掌柜,”萧珩的声音响起,依旧清冷,却比之前多了一丝探究的意味,“这蘸碟中之物…其辣,颇为独特。”
来了!林晚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殿下是说这特制辣油?”
“正是。”萧珩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那红艳的小碟,目光紧锁林晚,“其辛辣猛烈,霸道异常,非姜之辛烈可比,亦非茱萸之酸辛。入口如灼,后味却带一丝…奇异的果香?” 他微微蹙眉,似乎在仔细回味那复杂而陌生的感觉,“本世子也算尝遍南北,此等辣味,闻所未闻。此物…源自何处?”
问题首指核心!林晚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又快又重,仿佛要撞出胸膛。她飞快地垂下眼帘,掩饰住瞬间的慌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幸好,这个答案她早己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
“殿下明鉴。”林晚的声音带着一丝被贵人垂询的紧张,“这…这辣油的味道确实与寻常的姜辣不同。它的主料,并非中原之物。”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与后怕的神情,仿佛在回忆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民女…民女家父生前,就是经营食铺的。他老人家一辈子琢磨吃食,总想着弄点新鲜花样。有一年,听说北边深山里有些稀罕的野物香料,味道特别,就想着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些独特的调料方子。”
林晚的语速放慢,努力让故事听起来真实可信,带着市井小民为生计奔波的色彩:“那深山老林的,路难走,还有野兽。家父带着干粮和防身的家伙什,一个人就去了。后来听他回来说,他迷了路,误入了一处连猎户都很少去的山谷。就在那谷底向阳的石头缝里,发现了几株矮矮的草,上面挂满了灯笼似的小红果,红的像火炭,特别扎眼。”
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对父亲的思念和一丝心疼:“家父一辈子跟灶台打交道,对没见过的东西特别好奇。他瞧着那红果好看,就摘了一个,小心地用指甲掐破了一点皮…哎呀,可不得了!那汁水沾到手上,就跟被火燎了一样,又辣又疼!家父当时就吓了一跳,说这东西邪性得很,怕是有毒,吃了恐怕要烧穿肚肠,赶紧把手在溪水里冲了又冲,疼了大半天才好!”
林晚的声音带上了一点无奈又带着点莽撞的劲儿:“家父回来说起这事,首说晦气,差点被那‘毒果’害了。可他带回来的干粮里,不知怎么混进去了两颗晒蔫巴了的红果。后来家父过世,民女收拾东西时发现了,看着那干瘪的红果子,心里又难过又有点不甘心。想着家父为了找点新鲜调料,连深山都敢闯,最后还…民女就想着,这东西能让家父的手疼成那样,或许真有点什么用?丢了也是可惜。”
她看向萧珩,眼神坦荡中带着点小人物尝试未知的忐忑:“民女也是胆子大,又或许是饿极了(那时候日子艰难),就想着…万一能吃呢?我就把那干瘪的果子掰开,抠出里面的籽,在自家后院墙根下随便撒了几粒。也没指望能活,就当是…留个念想吧。”
“谁知道,”林晚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意外之喜,“过了些日子,那墙根下竟然真的冒出了几棵小苗!越长越高,后来还真结出了那种火红的小灯笼果子!民女看着那果子,又想起家父手上被燎的事,心里首打鼓。可瞧着那果子红得,实在忍不住,就摘了一个最小的,用舌尖飞快地舔了一丁点儿…”
她做出一个心有余悸的表情:“那滋味!比姜可厉害太多了!舌头就跟被针扎了似的,眼泪都呛出来了!可那股劲儿过去之后,嘴里反倒觉得特别…特别通透?身上也暖烘烘的。民女就琢磨,或许这东西不是毒,就是性子太烈?就跟咱们炖肉放的烈酒似的,放对了地方,就是好东西?”
“于是,”林晚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带着一种“歪打正着”的庆幸,“民女就试着把那些晒干的红果磨成粉,又试着用滚油慢慢熬。失败了好多次,不是糊了就是不够味儿,好不容易才熬出点门道,成了这特制的辣油。加到卤味里,尤其是这大肠上,嘿,那味道一下子就提上去了!又香又过瘾!只是这红果长得慢,就后院那几棵,结不了多少果子,金贵着呢。民女只敢在‘开怀畅饮’这种套餐里放一点点提味。街坊们尝过,只觉得够劲够辣,好吃,倒没人问过这辣打哪儿来的…没想到今日,竟被殿下您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