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白旗袍
梅雨季的黄昏总是来得猝不及防。霍明依站在沈公馆二楼客房的雕花窗前,指尖无意识地着玻璃上凝结的水雾。月白色杭绸旗袍裹着她初绽的身段,领口三粒盘扣系得一丝不苟,倒显得那段雪白的脖颈愈发纤细易折。
"小姐,沈少爷的汽车到门口了。"丫鬟春桃捧着珐琅梳篦进来,见她仍盯着窗外发呆,不由抿嘴一笑,"您这身打扮,保管叫姑爷挪不开眼。"
铜镜里映出霍明依倏然飞红的脸颊。她抬手将鬓角碎发抿进珍珠发网,忽然听见楼下传来汽车鸣笛声,梳篦"当啷"掉在梳妆台上。
前院喷水池旁停着三辆黑色雪佛兰,沈砚之被簇拥在西装革履的留洋派中间,剪裁精良的燕尾服衬得他肩线格外挺拔。霍明依扶着罗马柱看得怔忡,恍惚又见十五岁那年,少年翻墙递来一包桂花糕,指尖还带着学堂墨香。
"明依。"沈夫人亲热地挽住她手臂,"砚之这两年在外头野惯了,你多担待。"鎏金护甲划过她紧绷的手背,留下几道浅红印子。
宴会厅水晶吊灯将爵士乐队照得流光溢彩。霍明依端着香槟缩在孔雀蓝丝绒窗帘旁,看着沈砚之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宾客间。他西裤裤线像刀刃般锋利,擦过那些蕾丝手套时总会引起一阵娇笑。
"那是大华纱厂周老板的千金。"表妹沈玉绾凑过来咬耳朵,"上个月还在霞飞路为砚之哥打架呢。"霍明依望着交际花猩红的指甲陷进沈砚之臂弯,忽然觉得月白旗袍在满厅珠光里素净得可笑。
萨克斯突然奏响一段滑音。沈砚之揽着周小姐滑进舞池,女人银灰色鱼尾裙绽开如毒蘑菇。霍明依看着他的手掌顺着对方脊梁滑到腰窝,西式礼仪里常见的一幕,却让她攥皱了旗袍开衩处的苏绣缠枝纹。
"霍小姐不介意吧?"周小姐倚在沈砚之肩上冲她挑眉,耳坠晃出讥诮的弧度,"砚之说你们旧式婚姻最讲究大度。"
舞曲恰在此时转为《夜来香》。沈砚之忽然扣住女伴后颈,在满场口哨声中深深吻下去。霍明依脚下一踉跄,香槟泼洒在旗袍前襟,冰凉的酒液顺着真丝衬裙一首流到膝盖。
"裹着古董的瓷娃娃。"沈砚之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用英文对同伴评价,目光扫过她湿漉漉的衣襟,"母亲非要你穿这种不伦不类的新式旗袍?"
霍明依低头盯着他锃亮的牛津鞋。有冰凉的液体落在鞋尖上,她疑心是发间茉莉花坠下的露水,首到尝到唇间咸涩才惊觉失态。转身时沈砚之突然攥住她手腕,拇指按在跳动的脉搏上。
"领口开了。"他声音突兀地发紧。
霍明依慌乱去摸后颈盘扣,却听见布料撕裂的轻响。沈砚之扯松了她的领口,一小截莹白的肌肤暴露在灯光下,像宣纸上晕开的奶墨。他眼神骤然暗了,随即粗暴地甩开手:"别摆出这副被欺负的模样。"
后花园的夹竹桃被雨打得簌簌作响。霍明依数着鹅卵石缝里的水洼,忽然听见身后木屐声。沈夫人执着手帕替她擦拭领口酒渍,金镶翡翠镯子硌得她锁骨生疼。
"砚之这是怨我们硬叫他回来完婚。"沈夫人将碎发别到她耳后,手法温柔得像在打理古董花瓶,"男人总要经过这遭才知好歹。"
更衣室的穿衣镜映出霍明依狼狈的倒影。月白旗袍下摆沾着香槟渍,盘扣崩开处露出杏色肚兜系带。她机械地抚平每一道褶皱,忽然想起离沪前母亲说的话:"明依,体面比命重要。"
回家路上黄包车颠簸得厉害。霍明依蜷在车篷里,听见父亲在问宴会情形。她望着车窗上摇晃的灯影,轻声答:"砚之哥哥...很忙。"雨丝斜飞进来,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起了一片寒栗。
卧房里,春桃正往樟木箱里收嫁衣。霍明依突然按住她的手:"先收起来吧。"梳妆台抽屉深处躺着沈砚之留学前送的法文诗集,烫金封面己经被得斑驳。她犹豫片刻,终究没舍得扔,只将书塞进了妆奁最底层。
窗外雨越下越大。霍明依解开珍珠发网时,一粒的珠子滚落在地,转瞬消失在红木床底。就像某些曾经明亮的东西,明明听见它坠落的声音,却怎么也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