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记包子铺的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勾着陈烨辰的胃,也勾着他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他站在巷子拐角的阴影里,看着棚子下那个依旧低头揉面的纤弱身影。杨莉莉的碎花布衫被汗水浸湿了些,贴在单薄的背上,勾勒出少女青涩的轮廓。她揉面的动作有些机械,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
陈烨辰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那块最小的碎银子,冰凉硌手。这是从独眼龙那批货里抠出来的,带着血腥气。他又想起静姨桌上那块没被收走的银子,还有那句“祖上行伍行医”的鬼话。行医?他脑子里突然闪过杨莉莉手腕上那块烫伤的疤痕,和她母亲那撕心裂肺、能把肺管子咳出来的咳嗽声。
操!想这些没用的干嘛!
他甩甩头,想把这点莫名其妙的念头甩出去,但脚步却像被那香气黏住了,鬼使神差地朝着包子铺挪了过去。
老板娘不在,可能去后面搬东西了。棚子里只有杨莉莉一个人。她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揉面的动作更快了些,肩膀微微缩着,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陈烨辰走到案板前,没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地调笑。他沉默了几秒,从怀里摸出那块最小的碎银子,大概有半钱重,轻轻放在案板边缘,离杨莉莉揉面的手不远的地方。
“喂。”他声音有点干涩,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别扭。
杨莉莉揉面的手猛地一顿。她慢慢抬起头,清秀的脸上带着未干的汗渍和一丝惊疑,目光先是落在那块银子上,又飞快地扫过陈烨辰明显塌陷的左肩和缠着新布条的右臂。他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也有些干裂,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带着一股子掩不住的凶悍和疲惫。
“这…这是?”杨莉莉的声音细细的,带着怯意。银子?他今天怎么…
“给你的。”陈烨辰避开她的目光,视线落在她手腕上,那里被袖子遮着,但他知道下面有块烫伤的疤。“跟你娘说,找个像样点的大夫瞧瞧那咳嗽,别他妈硬挺着,听着烦。” 他的语气硬邦邦的,像是在下命令,又像是在掩饰什么。
杨莉莉愣住了。她看着案板上那块小小的、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的银子,又看看陈烨辰那张写满不耐和些许狼狈的脸。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不是没被人施舍过,那些带着怜悯或戏谑的眼神像针一样扎人。可眼前这个凶名在外、据说刚砍死了疤脸手下头号打手的混混…他塞给自己银子,却说是嫌她娘的咳嗽“听着烦”?
“拿着!”陈烨辰被她那红了的眼眶看得更加烦躁,语气更冲,“磨蹭什么?老子钱多烧得慌?赶紧收起来!”
杨莉莉被他吼得下意识一缩,慌忙伸手去拿那块银子。指尖触碰到银子冰冷的边缘,又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回了一点。她最终鼓起勇气,飞快地把银子攥在手心,紧紧地,硌得掌心生疼。那点冰凉似乎顺着掌心一首蔓延到心里,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酸楚的暖意。
“谢…谢谢…”她声音细若蚊呐,头垂得更低,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抖着,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就在这时,老板娘洪亮的嗓门如同炸雷般从后面响起:“莉莉!面揉好没?客人都等着呢!” 随着脚步声,老板娘壮实的身影出现在棚子口,手里还拎着一袋面粉。
她一眼就看到了案板旁的陈烨辰,那张横肉遍布的脸瞬间拉了下来,眼神像刀子一样剐过来:“又是你这小兔崽子!皮又痒了是吧?还敢来撩骚我闺女?” 她顺手抄起靠在墙边那根手腕粗的擀面杖,作势就要冲过来。
“娘!不是!”杨莉莉吓得赶紧抬头,声音带着哭腔,把手心里攥着的银子飞快地往身后藏,“他…他是来买包子的!刚…刚给钱了!”
老板娘狐疑地停住脚步,看看一脸“凶相”的陈烨辰,又看看女儿惊慌失措、明显藏着东西的样子,眉头拧成了疙瘩。买包子?这小子能有这么好心?她目光锐利地扫过案板,没看到铜板。
“钱呢?”老板娘盯着杨莉莉。
杨莉莉脸更白了,攥着银子的手在身后微微发抖,不敢拿出来。
陈烨辰看着杨莉莉那副被逼问的可怜样子,心里那股邪火蹭地又冒了上来。他往前一步,挡在杨莉莉和老板娘之间,故意挺首了腰板(牵动左肩伤口,疼得他嘴角一抽),眼神桀骜地迎上老板娘审视的目光:“钱老子给了!怎么?买个包子还得跟你这母老虎报账?老子嫌她娘咳嗽吵得慌,赏她块银子买药,不行?”
“赏?”老板娘被陈烨辰这嚣张的态度气得七窍生烟,尤其听到他说自己“母老虎”,擀面杖举得更高了,“老娘稀罕你的臭钱?谁知道你这钱哪来的?沾着人血的吧?拿着你的脏钱,给老娘滚!再敢靠近我闺女一步,老娘打断你的狗腿!” 她挥舞着擀面杖,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陈烨辰脸上。
“娘!别说了!”杨莉莉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想拉住母亲,又不敢。
陈烨辰看着老板娘那副护崽母鸡似的凶狠模样,再看看杨莉莉急得要哭的样子,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跟个泼妇在这掰扯?掉价!他嗤笑一声,眼神轻蔑地扫过老板娘,又深深看了一眼杨莉莉攥在身后、紧握成拳的手(他知道里面是那块银子)。
“行!算老子多管闲事!”他丢下一句,转身就走,背影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冷硬和孤拐。
“辰哥!辰哥!”黄志焦急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来,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色发白,显然找陈烨辰找了半天,“可找到你了!出事了!”
陈烨辰脚步一顿,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慌什么?天塌了?”
“疤脸…疤脸那老狗疯了!”黄志压低声音,急促地说,“豁牙带着几十号人,把咱们常去接‘虾米活’那片滩涂给占了!见人就打!王老蔫找来的那几个兄弟,有两个被他们堵在滩涂上,腿都打断了!货也抢了!还说…还说…”
“说什么?”陈烨辰的声音冷得像冰。
“说辰哥你是缩头乌龟,只敢躲在女人裙子底下!让…让你有胆就去滩涂,他们在那等着给你收尸!”黄志气得浑身发抖。
一股冰冷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气瞬间从陈烨辰身上弥漫开来!左肩和右臂的伤口似乎都被这股杀意刺激得隐隐作痛!疤脸!豁牙!老子还没去找你们,你们倒先送上门来了!还动老子的人!
他猛地回头,目光越过还在棚子口叉腰怒骂的老板娘,落在杨莉莉身上。她正看着他,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恐惧,那只攥着银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陈烨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又酸又麻。他迅速移开目光,对黄志低吼:“走!”
两人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向码头方向,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口汹涌的人流中。
棚子下,杨莉莉看着陈烨辰消失的方向,手心里那块冰冷的银子仿佛烙铁般烫人。老板娘还在骂骂咧咧:“…看见没?那就是个灾星!煞星!沾上他准没好事!把银子给我!老娘扔粪坑里去!”
杨莉莉猛地后退一步,把攥着银子的手死死藏在身后,抬起泪眼朦胧却带着一丝倔强的脸,第一次大声反驳母亲:“不!这是…这是给娘买药的钱!” 说完,她转身跑进了铺子后面,留下老板娘站在原地,一脸错愕和恼怒。
码头滩涂,夕阳如血。
原本相对平静的滩涂区,此刻一片狼藉。几个简陋的鱼筐被砸得稀烂,几条小舢板也被掀翻在泥水里。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泥腥味。
豁牙吊着胳膊,脸上带着报复的快意和残忍,一只脚正踩在一个蜷缩在泥水里的苦力脸上,用力碾着。那苦力满脸是血和泥,痛苦地呻吟着,一条腿以怪异的角度扭曲着。旁边还有几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瑟瑟发抖的苦力,被疤脸的手下用棍棒围着。
“妈的!给脸不要脸!敢跟着陈烨辰那个杂碎跟疤爷作对?这就是下场!”豁牙的公鸭嗓因为兴奋而更加刺耳,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在脚下苦力的脸上,“告诉陈烨辰!疤爷在滩涂等他!不来,老子就把你们这些杂鱼一个个丢海里喂王八!”
滩涂远处,闻讯赶来的苦力们远远看着,敢怒不敢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愤怒。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沙哑、如同金属摩擦的声音,穿透了滩涂的喧嚣和血腥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豁牙,你这条疤脸养的瘸腿疯狗…叫唤够了没有?”
豁牙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滩涂入口的乱石堆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轮廓,逆着光,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一个拄着长刀的、孤峭挺拔的身影。海风吹起他破烂的衣角,猎猎作响。
正是陈烨辰!
他左手拄着那把从独眼龙手里夺来的、沉重狰狞的鬼头刀,刀尖斜指地面,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血光。右臂依旧缠着布条,垂在身侧,左肩塌陷,整个人站在那里,却像一柄出鞘的、沾满血锈的凶刃,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煞气!
在他身后,黄志、王老蔫,还有七八个眼神凶狠、手里攥着木棍、短刀甚至锈蚀船锚杆子的苦力和混混,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沉默地伫立着。他们的眼神,不再是麻木和恐惧,而是被陈烨辰点燃的、同仇敌忾的疯狂!
滩涂上瞬间死寂一片。连海风的呼啸声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个乱石堆上、拄刀而立的年轻身影上。
辰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