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茶会的筹备如火如荼。晓晓像是憋着一股劲儿,既要证明给顾茗看——没有他的“善后”和“指点”,她也能行,也要努力减少对沈清然的依赖,提升自己的“核心素养”。她白天忙着各种杂务,晚上就留在茶坊,对着沈清然给的资料和顾茗那份冰冷的财务简报,研究茶方配比、核算成本、优化流程,常常熬到深夜。
这天傍晚,天阴沉得厉害,黑压压的云层仿佛要坠下来。空气闷热潮湿,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晓晓送走了最后一位来取预订茶叶的客人,看着空荡荡的茶坊,决定留下来把“芒种”茶会的主打茶饮——“青梅陈皮普洱”的最终配方定下来。
沈清然白天己经指导过她基础配比,但她想自己再调试几次,找到最完美的平衡点。忠叔和爷爷早己休息,薇薇也回市区了。偌大的茶坊,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在柜台猫窝里打盹的茶包。
她将挑选好的陈年普洱、去核盐渍青梅、以及三年份的新会陈皮一一摆放在茶席上,点燃一盏小小的电子香薰灯,橘黄的暖光映着她专注的小脸。窗外,风声渐起,吹得巷子里的老槐树哗哗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当晓晓终于对着一杯色泽红亮、香气醇厚中带着青梅微酸和陈皮清冽的茶汤露出满意的笑容时,“咔嚓!”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紧接着,整个茶坊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停电了!
几乎是同时,窗外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瓦片和窗棂上,顷刻间便连成一片狂暴的雨幕。风声、雨声、雷声交织在一起,如同野兽的咆哮,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宁静。
“啊!”晓晓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和巨响吓得惊叫一声,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茶席上,温热的茶汤泼洒出来,浸湿了靛蓝的染布。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瞬间照亮室内扭曲的家具轮廓,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漆黑。
晓晓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烈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童年的噩梦——那刺耳的刹车声、刺眼的白光、瞬间倾覆的黑暗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疼痛与无助感——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疯狂地撕扯着她的神经!
“不……不要……”她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双手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蜷缩在冰冷的木地板上。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有无数只手要将她拖入深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感觉空气稀薄得无法呼吸,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茶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炸了毛,躲进猫窝深处,发出惊恐的呜咽。
孤立无援,恐惧如蛆附骨。
就在晓晓的精神防线即将崩溃的刹那,茶坊沉重的木门,竟然发出了“嘎吱”一声轻响,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道明亮而稳定的光束,如同刺破黑暗深渊的利剑,猛地射了进来!
光束在漆黑的室内扫过,最终定格在蜷缩在地板上、瑟瑟发抖的晓晓身上。
“苏晓晓?”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穿透了狂暴的雨声和晓晓耳中的嗡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是顾茗!
他高大的身影逆着门口微弱的天光,站在门槛内,手里举着一个强力手电筒。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几缕湿发贴在冷峻的侧脸上,深色的衬衫肩头也被雨水洇湿了一片深色。他周身似乎还带着室外的寒气和水汽,但那双在光束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的墨瞳,却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刺破了晓晓眼前的黑暗幻象。
晓晓如同濒死的人抓住浮木,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只看到那束光,和光后面那个模糊却无比清晰的身影。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委屈交织在一起,让她喉咙哽咽,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用那双盛满惊恐和无助的泪眼,死死地看着他。
顾茗的眉头紧紧锁起,快步走了进来。他没有问“怎么回事”之类的废话,手电光稳稳地照在晓晓身边的地面,避免强光首射她惊恐的眼睛。他几步走到她身边,蹲下身。
“别怕,只是停电。”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试图安抚人心的力量,虽然语调依旧显得有些生硬。他迅速关掉了手电筒的强光模式,切换到柔和的暖黄光晕,让周围不至于完全漆黑,又不会太过刺眼。
然后,在晓晓惊愕的目光中,他动作利落地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微湿的深灰色西装外套,带着他体温和淡淡雪松气息的外套,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地、却稳稳地披在了晓晓颤抖的肩膀上!
温暖!
那带着他体温和独特清冽气息的温暖,瞬间包裹住了晓晓冰冷僵硬的身体,像一道坚固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和内心的恐惧。外套很大,几乎将她整个裹住。
晓晓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不受控制地更剧烈地颤抖起来,但这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委屈和后怕。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顾茗昂贵的西装外套袖子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顾茗看着无声哭泣的她,紧锁的眉头下,墨色的瞳孔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心疼、自责,还有一种深沉的痛楚。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似乎想拍拍她的背,但最终只是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强压下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别怕,茗哥哥在”的冲动。
他沉默地站起身,借着那束暖黄的手电光,开始在茶坊里走动。很快,他在柜台后面找到了备用的蜡烛和火柴。
“嚓”的一声轻响,火柴划亮,橘红色的火苗跳动起来,点燃了白色的蜡烛。一点,两点,三点……顾茗将点燃的蜡烛小心地放置在茶席、柜台、窗台等几个安全的位置。温暖的烛光渐渐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茶坊里弥漫开蜡烛特有的、带着烟火气的暖香,与残留的茶香混合在一起。
茶包似乎也感受到了安全,从猫窝里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喵”了一声。
顾茗走回晓晓身边,没有靠得太近,只是隔着一步的距离,靠着旁边的博古架,也坐了下来。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声音在静谧的雨夜和烛光中,显得比平时低沉柔和了许多,虽然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小时候……也怕黑?”
晓晓裹着他的外套,汲取着上面传来的温暖和令人心安的气息,身体的颤抖慢慢平息下来。听到他的问话,她愣了一下,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小声回答:“……嗯。很怕。” 她没有说原因,但顾茗知道。
“为什么?”顾茗的目光依旧看着烛火,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不知道。就是怕。”晓晓抱紧了膝盖,将脸埋在外套的衣领里,闷闷地说。黑暗中那些可怕的幻象,她无法宣之于口。
顾茗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雨声哗哗,是此刻唯一的背景音。烛光跳跃,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怕的时候,会想什么?”他又问,声音低沉,像是在引导,又像是在闲聊。
晓晓吸了吸鼻子,想了想:“……会想爷爷。想茶坊。想……茶包。”她顿了顿,声音更小了,“……还想,要是爸爸妈妈在就好了。” 最后一句,轻得像叹息,带着浓浓的思念和委屈。
顾茗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压制住汹涌的情绪。他几乎能想象,在那个冰冷绝望的车祸现场,在漫长的昏迷和康复岁月里,黑暗对这个失去父母的小女孩意味着什么。
“……他们会希望你好好的。”良久,顾茗才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像现在这样,守着茶坊,努力地活着,笑着。” 他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晓晓被烛光映照的、带着泪痕的小脸上,那眼神深邃复杂,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曾经爱笑的小女孩。
晓晓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冰冷锐利和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而温和的东西,像寂静的海,蕴藏着难以言喻的力量和……一丝她看不懂的痛楚?她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你……”晓晓张了张嘴,想问“你怎么知道”,却又觉得这个问题太奇怪。
“茶坊对你很重要。”顾茗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烛火,仿佛刚才那深沉的一瞥只是错觉。他换回了平常的语气,但少了那份惯有的冷硬,“值得你拼尽全力去守护。所以,更要保护好自己。这么晚了,又下暴雨,一个人留在这里,不安全。”
他的责备,此刻听在晓晓耳中,却奇异地带着一丝……关心?她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看着他沉默而可靠地坐在这里,带来光明,驱散黑暗,给她披上带着体温的外套……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暖流,伴随着剧烈的心跳,悄然淌过她的心田。顾茗冷硬外表下,似乎藏着一种她从未察觉的细心和可靠?
“我……我下次会注意的。”晓晓小声说,语气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敌意,反而带着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顺从和……依赖?
顾茗“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摇曳的烛光里,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茶香、烛香、和他外套上淡淡的雪松气息混合在一起,萦绕在鼻尖。恐惧早己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宁静,还有晓晓胸腔里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的……心动的声音。
顾茗感受着身边女孩逐渐平稳的呼吸,强忍着想要拥她入怀、告诉她一切的冲动。他只是默默地守护着这片烛光下的宁静,守护着这个遗忘了他的、却让他灵魂为之震颤的女孩。雨夜漫长,烛光温暖,两颗在黑暗中悄然靠近的心,跳动着各自复杂难言的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