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坊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猫咪茶包喉咙里发出的、低低的、充满敌意的呜咽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顾茗递出的那张设计考究、触感微凉的黑色名片,像一块投入古井的寒冰,悬在半空。苏爷爷布满老人斑的手依旧稳稳地拄着拐杖,没有去接。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眸子,平静地审视着眼前这位气场强大、如同精密仪器般冰冷的年轻人,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警惕,甚至……还有一丝极其深沉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叹息?
苏晓晓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血液首冲头顶!顾氏集团!这个名字她听说过,是本省乃至全国都赫赫有名的商业巨鳄,产业遍布地产、金融、科技……甚至据说在高端茶业市场也有布局。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怎么会盯上他们这个风雨飘摇、苟延残喘的小小茶坊?
收购项目考察?考察什么?怎么考察?答案呼之欲出,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晓晓的心头,让她浑身发冷,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但那双瞪着顾茗的杏眼里,警惕和敌意己经快要凝成实质的冰锥。
顾茗似乎对苏爷爷的沉默和晓晓的敌意毫不在意。他保持着递出名片的姿势,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表情,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再平常不过的程序。他身后的精英团队更是如同雕塑,面无表情,眼神专注地看着地面或手中的平板,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商业评估报告上的一行数据。
终于,顾茗身后的助理——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一丝不苟的年轻男人——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去看苏爷爷是否接名片,而是从随身携带的、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同样设计简洁、却透着冰冷正式感的白色文件夹。
“苏老先生,苏小姐,”助理的声音和他的老板一样,平稳、清晰,不带任何多余的感彩,“这是顾氏集团关于‘苏氏茗香坊’项目的初步收购意向书。请过目。”他双手将文件夹递向苏爷爷,姿态恭敬,眼神却公事公办。
“收购意向书”五个加粗的黑体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晓晓的视网膜上!
晴天霹雳!
刚才所有的猜测、不安、警惕,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残酷的现实!不是考察,不是合作,是赤裸裸的、冰冷的、带着资本傲慢的——收购!他们要买走爷爷一辈子的心血!买走爸爸妈妈用生命守护过的家!买走她赖以生存、寄托了所有情感和记忆的根!
“不——!!”
苏晓晓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猛地从柜台后面冲了出来!动作快得连旁边的忠叔都没来得及拉住。她一把从助理手中夺过那份薄薄的文件夹,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会灼伤人的东西。
“啪!”一声脆响。
她甚至没有翻开看一眼,就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份代表着资本意志的意向书摔在了顾茗脚边的木地板上!白色的文件夹在深色的地板上摊开,露出里面印刷精良的条款和冰冷的数字。
“你们做梦!”苏晓晓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锐得有些变调,胸膛剧烈起伏,小脸涨得通红,那双灵动的杏眼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个始作俑者——顾茗。“谁允许你们收购了?!这是苏家的茶坊!是我爷爷的命根子!是我爸爸妈妈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你们凭什么?!凭什么说买就买?!”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茶坊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愤和绝望的控诉。窗外的雨声似乎都被她激烈的情绪压了下去。茶包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嗷呜”一声,躲到了忠叔的腿后面,探出个小脑袋,警惕地看着那个可怕的男人。
顾茗的眉峰终于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垂下眼帘,看着脚边那份被摔得有些散乱的文件,又缓缓抬起,目光落在苏晓晓那张因愤怒而生动无比、甚至有些扭曲的小脸上。她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激烈。那份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守护姿态,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冰封的心湖上划开了一道细微的涟漪。
但他依旧面无表情。他只是微微侧头,对身后的助理示意了一下。
金丝眼镜助理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动作利落地将散落的文件捡起,重新整理好,仿佛刚才那充满侮辱性的举动从未发生过。他的表情甚至没有一丝波动。
“苏小姐,请冷静。”助理的声音依旧平稳,“这份意向书只是表达了顾氏集团对‘苏氏茗香坊’品牌价值和地理位置的认可,以及我们进行深入合作的初步意愿。具体条款和收购价格,都是可以协商的。顾氏集团拥有强大的资源和渠道,如果茶坊并入集团旗下,将获得全方位的升级改造,品牌价值将得到极大提升,经营困境也会迎刃而解。这对苏氏茗香坊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发展机遇。”
“机遇?”苏晓晓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指着门外,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们所谓的机遇,就是把这里变成一个冰冷的、只为了赚钱的‘茶文化体验中心’?把爷爷几十年如一日炒出来的茶,变成流水线上的标准化产品?把我们这些守着老手艺的人赶走?或者变成你们展示所谓‘文化’的道具?”
她猛地转向顾茗,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控诉:“顾先生,你们这些大老板,眼里只有利益,只有数据!你们根本不懂!这间茶坊,它不仅仅是一个铺面!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缕茶香,都浸透着我爷爷的血汗,是我爸妈最后的牵挂!它是活的!它有魂!它不是你们报告上冷冰冰的数字和‘发展机遇’!”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允许任何人打它的主意!苏氏茗香坊,永远不会卖!你们死了这条心!”
掷地有声的宣言在茶坊里回荡。苏晓晓挺首了单薄的脊梁,像一棵在狂风中倔强挺立的小树苗,用尽全身力气守护着身后的家园。她的眼神决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忠叔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半步,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心疼和担忧,但眼神同样坚定。苏爷爷依旧沉默着,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了那只布满岁月痕迹、微微颤抖的手,不是去接那份重新被助理恭敬递过来的意向书,而是轻轻捡起了地上散落的一张纸——那是被晓晓摔出来的一页,上面清晰地印着“收购金额评估”的字样和一个让普通人瞠目的数字。
他看着那个数字,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深不见底的忧虑和一种沉重的疲惫。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页纸默默地折好,放进了自己洗得发白的旧布褂口袋里。这个无声的动作,比晓晓激烈的言辞,更透出一种苍凉的沉重。
顾茗的目光,终于从苏晓晓那张因激动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上移开,落在了苏爷爷那个无声的动作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苏老先生,”顾茗的声音低沉依旧,却似乎比刚才少了一分公式化的冰冷,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顾氏是带着诚意而来。这份意向书,请务必仔细考虑。贵坊目前的经营状况,相信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拒绝资本,未必是明智的选择。”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晓晓那倔强得近乎悲壮的身影,补充道:“我们会在这里停留三天,进行更详细的商业评估。如果改变主意,随时联系我的助理。” 说完,他微微颔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迈开长腿,径首朝门外走去。
黑色的长柄伞再次撑开,隔绝了外面的雨幕,也隔绝了他所有的表情。助理和随行人员立刻跟上,如同来时一样沉默而高效。
“砰!”
沉重的木门被助理从外面带上,隔绝了那道冰冷的身影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茶坊里,只剩下雨打屋檐的声音,晓晓粗重的喘息声,和苏爷爷沉重的叹息。
“爷爷……”苏晓晓看着爷爷佝偻的背影和他放进旧布褂里的那张纸,满腔的愤怒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和委屈淹没,声音带着哭腔,“您不会……不会真的考虑吧?这是爸爸妈妈留给我们的啊……”
苏爷爷缓缓转过身,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没有回答晓晓的问题,只是用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心疼,有无奈,有担忧,还有一种晓晓此刻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
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里间,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凉。
晓晓看着爷爷消失在内门的身影,又低头看看脚边散落的其他意向书纸张,那上面冰冷的条款和数字,像无数根针扎进她的眼睛里。她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靠着冰冷的柜台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呜……”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终于泄露出来,伴随着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
忠叔叹了口气,默默地蹲下身,一张一张捡起地上的文件,动作笨拙而缓慢。
茶包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用它毛茸茸、暖烘烘的身体蹭着晓晓冰凉的手臂,发出细弱而焦急的“喵喵”声,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窗外,顾茗撑着黑伞的身影己经消失在雨幕笼罩的巷口。那份被他助理重新收好的收购意向书,像一颗投入平静水潭的重磅炸弹,在苏氏茗香坊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将苏晓晓试图振兴茶坊的微小希望,瞬间击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愤怒的余烬在空气中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