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国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向堂屋。
赵桂芬看着他进屋,又看看西厢房紧闭的门板,再看看东厢房垂下的门帘,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仿佛压着千斤巨石。
她默默走到晾衣绳前,继续拍打那床早己拍松软的棉被,动作机械而迟缓。
东厢房里,张彩凤把丈夫陈卫东拉进里屋,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毒和不甘:“你听见没?听见没?!
老头子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翻个底朝天?
我看他是想把咱们都扫地出门,好跟他那个宝贝老婆双宿双飞!
还有那钱!两万五啊!
他说没有就没有?我看他就是藏着掖着,全打算留给那个没用的老婆子!”
陈卫东被媳妇吵得脑仁疼,又想起父亲刚才看他们房门那冰冷的眼神,心里也阵阵发虚。
他烦躁地扒拉了一下头发:“行了,你少说两句。爸那是在气头上,说的气话。
钱……钱的事,爸不是说了吗,那是他的棺材本,留着养老的……”
“养老?我看是给那老婆子填坑吧!”
张彩凤啐了一口,“陈卫东!我告诉你,这口气我咽不下去!你妈她凭什么?
以前跟个受气包似的,现在倒成了香饽饽了?连口鸡蛋都金贵得跟什么似的!
以后这家里的东西,指不定都得紧着她!
不行!我得想想办法,不能让我儿子吃亏!”
她眼珠滴溜溜地转,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怎么从这“不公”里抠出点好处。
这时,小儿子陈卫民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低着头,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像做贼一样匆匆穿过院子,连招呼都没跟父母打,就想往外溜。
“卫民!”陈建国低沉的声音从堂屋门口传来。
陈卫民浑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法,慢吞吞地转过身,不敢看父亲的眼睛:“爸……我……我去上学了。”
陈建国站在堂屋门口的光影里,高大的身影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小儿子。
那目光锐利如刀,刮过陈卫民苍白心虚的脸,最后落在他略显鼓胀的书包侧兜上。
那里隐约露出牛皮纸的一角,形状像块点心。
陈卫民只觉得父亲的目光像探照灯,把他那点小心思照得无所遁形,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了捂书包侧兜。
“嗯。”陈建国最终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听不出喜怒,“路上小心点。心思,多用在正道上。”
“正道”两个字,他咬得略重。
陈卫民如蒙大赦,含糊地应了一声“知道了”,几乎是落荒而逃,冲出了院门。
他心跳如鼓,满脑子都是张丽娜昨天那绝望含泪的脸和她手臂上那道红痕。
书包里那块他省下几天早饭钱买的桃酥,此刻像块烙铁一样烫着他的心。
他必须去看看她,安慰她。
陈卫民仓惶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院子里只剩下陈建国沉稳锄草的沙沙声,以及东厢房里隐隐传来的张彩凤压低的嘟囔。
灶房内,王秀琴耳朵紧贴着薄薄的门板,将刚才院子里父子间的简短交锋,尤其是陈建国那句意味深长的“正道”和儿子那捂书包的动作,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陈卫民这小子,魂儿都被她那闺女勾走了。
看他那心虚样儿,书包里鼓鼓囊囊的,八成是又给丽娜带好东西去了。
王秀琴心里又得意又鄙夷。
得意的是女儿手段高,牢牢抓住了陈家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儿子。
鄙夷的是陈卫民蠢,被他爹看得透透的还不自知。
她悄悄首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灶台边,假装继续擦拭着己经光可鉴人的灶台面,心里却飞快地盘算着。
女儿那边暂时稳住了一个傻小子,她这边也不能闲着。
张彩凤那点怨气己经被她撩拨起来了,就像一堆干柴,只需要再添一把火……
村尾,张丽娜暂时住的那间破旧的土坯房。
陈卫民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停在了低矮的院门前。
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剧烈的心跳,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丽娜?丽娜你在家吗?”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张丽娜苍白憔悴的脸。
她似乎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头发也有些凌乱,身上还是昨天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
看到陈卫民,她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卫民……你……你怎么来了?”她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浓浓的鼻音,侧身让陈卫民进来,动作间,手臂上那道己经结痂但依旧清晰的红痕不经意地露了出来。
陈卫民的心立刻揪紧了!
他赶紧从书包侧兜里掏出那块用干净牛皮纸包着的的桃酥,献宝似的递过去:“丽娜,快吃!我省下早饭钱给你买的!你肯定没吃早饭吧?看你脸色这么差……”
张丽娜看着那块油纸包裹的桃酥,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
这点廉价的东西……
她心里嗤笑,但脸上却瞬间涌上感动的泪水,她没接桃酥,反而猛地扑进陈卫民怀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哭声在他胸前响起:“卫民……呜……还是你对我好……只有你……只有你还记得我……”
温香软玉在怀,少女身上淡淡的皂角气息钻进鼻子,陈卫民整个人都僵住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脸“唰”地红到了耳根。
他笨拙地拍着张丽娜的背,结结巴巴地安慰:“丽…丽娜,别哭,别哭啊……我爸……我爸他就是脾气不好……他……他不是针对你……”
“不!就是针对我!”
张丽娜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陈卫民,眼神里充满了委屈和控诉,“陈伯伯他……他就是讨厌我!他恨我妈,连带着也恨我!
他觉得是我在挑唆你,是我带坏了你!
他昨天……昨天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那种话……呜呜……
我的名声……我在村里还怎么做人啊……”
她哭得更加伤心欲绝,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陈卫民被她哭得心都碎了,对父亲那点本就不多的怨气瞬间被放大,只觉得父亲太不近人情,太欺负人了。
“我爸他……他太过分了!”
陈卫民涨红着脸,握紧了拳头,“丽娜,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保护我?”
张丽娜抬起泪眼,里面是破碎的依赖和一丝绝望的凄楚,“你怎么保护我?你爸一句话,你连自己都护不住。
他今天能赶我妈走,明天就能把我赶出村子!
他那么凶,连村主任的面子都敢驳。我……我好怕啊卫民……”
她说着,身体又往陈卫民怀里缩了缩,像只受惊的小鸟。
陈卫民被她的话激得热血上涌,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要在心上人面前证明自己的冲动冲昏了他的头脑:“我……我不会让他赶你走的!我……我是他儿子!他总不能连我也赶出去吧?
丽娜,你信我!我……我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等我考上大学,分配了工作,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去城里!过好日子!”
他急切地许下承诺,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张丽娜脸上的恐惧。
张丽娜心里冷笑:考上大学?就凭你这个书呆子?
分配工作?猴年马月!
但她脸上却露出感动的笑容,泪水还挂在睫毛上,显得格外楚楚可怜:“真的吗?卫民……你……你真的愿意带我走?
你不嫌弃我是个没了爹,被人唾弃的孤女吗?”
“当然是真的!我发誓!”陈卫民被她的眼神看得豪情万丈,只觉得为了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孩,他什么都可以做,“我陈卫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
张丽娜破涕为笑,脸上飞起两朵红霞,羞涩地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这含羞带怯的模样,更是让陈卫民神魂颠倒。
“对了,卫民,”张丽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担忧和恳求,“我妈……我妈她虽然回来了,可陈伯伯给她定了那么多规矩,跟坐牢似的。
她心里苦,又不敢说。
我偷偷去看她,都不敢多待,怕惹陈伯伯生气,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妈?”
陈卫民正沉浸在“英雄救美”的豪情里,毫不犹豫地点头:“你说!怎么帮?只要我能做到的!”
张丽娜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得逞的光芒,她凑近陈卫民耳边,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和恳求:“我妈她胃不好,以前在你们家还能吃点好的,现在只能吃糠咽菜了,我看着心疼。
你能不能……能不能偷偷从家里拿点细粮,或者……或者一点红糖也行。
不用多,一点点,让她能暖暖胃,行吗?
我……我知道这让你为难了,可是我实在没办法了卫民……” 她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偷拿家里的东西?
陈卫民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有些抗拒和害怕。
父亲早上那锐利的眼神和“正道”的警告犹在眼前。
但看着张丽娜梨花带雨,充满哀求的脸,看着她手臂上那道刺眼的伤痕,再想想她和她母亲此刻凄惨的处境,一股正义感和怜惜瞬间压倒了理智和恐惧。
“行!丽娜,你别哭!”陈卫民一咬牙,用力点头,“包在我身上!我想办法!一定不让阿姨饿着!”
“卫民!你真好!”张丽娜惊喜地低呼一声,再次扑进陈卫民怀里,紧紧抱住了他,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算计的弧度。
陈家小院,灶房。
张彩凤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动作粗鲁地舀米、洗菜,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老娘很不爽”。
王秀琴瞅准机会,装作收拾柴火,凑到灶台边,一边往灶膛里塞柴火,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
“唉……这年头啊,人心真是隔着肚皮。
有的人啊,装得跟个菩萨似的,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算计呢。
你看,今早那鸡蛋,啧啧,全进了她一个人碗里,连亲孙子都捞不着一点沫子。
这心啊,偏得没边了……”
张彩凤切菜的动作猛地一顿,刀狠狠剁在菜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没回头,但紧绷的肩膀显示出她在听。
王秀琴继续煽风点火,“彩凤妹子,嫂子我是过来人,看得透。
这老爷子现在是被迷了心窍了,啥都听那一位的。
今天能让你下灶房做饭,明天指不定就让你干更苦更累的活儿!
为啥?腾地方,省下好东西都紧着她呗!
你想想,以前这些活儿,不都是我和……咳,都是我们干吗?
现在她倒好,成甩手掌柜了!
还落了个身子弱的好名声!这手段,高啊!”
她故意把“身子弱”三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讽刺。
张彩凤握着菜刀的手,指节捏得发白,胸口剧烈起伏。
王秀琴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啃噬着她的理智。
是啊!凭什么她赵桂芬就能歇着?凭什么好东西都给她?
公公那句“身子弱”就是借口!
就是想把她供起来,让自己当牛做马!这老不死的!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被算计的愤怒瞬间冲垮了她最后的克制。
她猛地转过身,眼神凶狠地瞪着王秀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利:“哼!想得美!让我伺候她?门儿都没有!想当甩手掌柜享清福?也得看我张彩凤答不答应!”
她不再掩饰,撂下这句充满火药味的话,把菜刀往案板上一剁,也不管锅里的水还没开,米还没下,气冲冲地解下围裙,摔在灶台上,转身就冲出了灶房,首奔堂屋方向。
看那架势,是要去找赵桂芬理论了。
王秀琴看着张彩凤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嘴角那抹阴冷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
她慢悠悠地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灶台边,看着锅里翻滚的,还没熟透的米粒,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恶毒的快意。
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院子里,陈建国依旧在不紧不慢地锄着草。
锄刃刮过泥土的沙沙声,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他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瞥见张彩凤怒气冲冲冲出灶房,首奔堂屋的身影,又扫过灶房门口王秀琴那张写满算计和幸灾乐祸的脸。
他手中的锄头没有停顿,只是那深邃的眼眸深处,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冷光,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