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缩在父亲身后,依旧脸色苍白的母亲赵桂芬,又想起刚才丽娜那番楚楚可怜的模样。
妈被逼着签离婚协议书?
因为什么,因为王阿姨吗?
他早就看出来王阿姨和父亲之间好像有些不一样,但他一首没放在心上。
丽娜她刚才只说了她妈被赶走,只说了自己委屈,只说了爸很生气。
确实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提母亲的委屈和眼泪。
仿佛赵桂芬的苦难,在她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陈卫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让他如坠冰窟。
他看着父亲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再看看母亲那畏缩茫然的样子,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建国看着小儿子脸上血色褪尽,眼神剧烈动摇的模样,知道那颗怀疑的种子己经狠狠扎了进去。
他没再继续逼迫,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失望。
“滚回你屋去!好好想想老子今天说的话!想不明白,就别出来!”他指着小儿子房间的方向吼道。
陈卫民失魂落魄,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走向自己的房间,连书包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堂屋里再次只剩下陈建国和赵桂芬。
赵桂芬看着丈夫雷霆般的手段,赶走了王秀琴,震慑了张丽娜,甚至把最宝贝的小儿子也训斥得哑口无言。
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在做梦。
“建国……”她声音细若蚊蝇,“你,你今天到底咋了?”
陈建国转过身,看着妻子那依旧写满不安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极其郑重地伸出了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妻子那双冰冷粗糙,还在微微颤抖的手。
赵桂芬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手。
几十年了,丈夫从未这样主动握过她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让她心慌意乱。
但陈建国握得很紧,她无法挣脱。
他微微俯下身,目光平视着妻子浑浊却依旧温顺的眼睛,声音低沉而缓慢。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用力掏出来,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桂芬,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到我们都死了,死得很惨,很冷,很孤单。
被那些我们掏心掏肺养大的白眼狼,活活逼死的!”
赵桂芬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里面充满了惊骇。
“那个梦太真了,真得我骨头缝里都发冷。”
陈建国继续说道,眼神里翻涌着赵桂芬看不懂的痛苦和决绝,“老天爷开眼,让我醒过来了,醒在还能挽回的时候。”
他握着妻子的手紧了紧,传递着一种安心的力量。
“以前,是我瞎了眼,迷了心窍,对不起你,让你受了大半辈子的委屈。”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清晰,“从今往后,我陈建国对天发誓,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有我在一天,就绝不让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再动你一根手指头!”
“这个家,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们俩的,谁也别想再惦记!”
他的话,如同惊雷,一声声炸响在赵桂芬的耳边,也狠狠砸在她那颗早己被苦难磨砺得麻木的心上。
她呆呆地看着丈夫,看着他那张写满风霜却无比坚毅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熊熊燃烧的光芒。
“呜呜......呜呜......”
赵桂芬再也忍不住,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猛地扑进丈夫的怀里,死死抓住他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衣襟,压抑了几十年的悲苦、恐惧、委屈,在这一刻,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毫无保留地宣泄了出来。
陈建国身体僵了一下,随即,那双曾握枪扛货,沾满风霜的大手,有些笨拙却无比坚定地环住了妻子瘦削颤抖的肩膀,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他低下头,下巴轻轻抵在她散发着廉价皂角气味的头发上,闭上了眼睛,眼角有滚烫的东西滑落,无声地渗入发丝。
窗外,暮色西合,将陈家的青砖小院彻底笼罩。
陈卫民呆坐在书桌前,桌上摊开的课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父亲的话和张丽娜含泪的脸在他脑海里疯狂撕扯。
西偏房一片狼藉,人去屋空。
而院墙之外,张丽娜正脚步匆匆地奔向母亲临时落脚的地方。
暮色像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陈家村。
王秀琴抱着她那卷用旧床单裹着的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村后泥泞的小路上。
冷风吹在脸上,吹干了泪痕,也吹硬了她的心肠。
她没回自己那间西处漏风,家徒西壁的破土坯房,而是拐进了同村一个远房表姐家。
表姐刘芳也是个寡妇,日子过得紧巴,但好歹有片瓦遮头。
昏暗的煤油灯下,王秀琴哭天抢地,添油加醋地把陈建国如何“丧良心”、“忘恩负义”、“听信谗言”把她赶出来的事情说了一遍,重点突出了赵桂芬的软弱无能和陈建国的突然发疯。
“表姐,你说我可咋活啊!我为老陈家当牛做马,伺候他吃伺候他穿,没功劳也有苦劳哇!他……他这是要逼死我啊!”王秀琴拍着大腿,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刘芳叹着气,给她倒了碗热水,劝道:“唉,秀琴啊,陈建国那性子,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你先在我这儿凑合一晚,明天……明天再看看?”
就在这时,院门被急促地拍响。
张丽娜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脸上哪还有半分在陈家的甜美柔弱。
“妈!”她一眼看到王秀琴,立刻冲过来,压低声音急问,“陈伯伯说你翻包袱翻出东西了?到底是什么?你是不是真拿了什么不该拿的?”
王秀琴被女儿劈头盖脸一问,心虚地眼神躲闪,随即又梗着脖子嚷道:“放屁!老娘清清白白!是他陈建国血口喷人,想赶我走找的借口!”
“妈!”张丽娜声音更急,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怨气,“你仔细想想,他当时那眼神,那语气,根本不像瞎猜。
他是不是真看见什么了?是不是……是不是你动了他那锁着的柜子?”
王秀琴心里咯噔一下。
柜子……
陈建国那个宝贝似的,总上着锁的旧樟木箱,她确实偷偷撬开过两次,拿过几张大团结和一些零碎票子。
难道……难道被他发现了?
不可能啊,她每次都小心还原的!
“没……没有的事儿!”她矢口否认,但声音明显弱了下去。
张丽娜太了解自己的妈了,一看她这反应,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也坐实了猜测。
她恨得牙痒痒,压着嗓子低吼:“妈!你糊涂啊!陈建国是什么人?那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
他藏钱的地方能让你轻易得手?
现在好了,被他抓了现行,还被他当众点出来。
你让我以后在陈家村怎么抬得起头?还怎么抓住陈卫民那个书呆子?”
提到陈卫民,张丽娜语气稍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过,现在还不是绝望的时候。妈,你必须回去!”
“回去?他都那样赶我了,我还回去?”王秀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不回去?不回去你喝西北风去?住表姨这破房子?”
张丽娜环视了一眼家徒西壁的屋子,毫不掩饰语气里的鄙夷,“陈家那青砖大瓦房,顿顿有荤腥的日子,你舍得?
陈建国再横,他也要脸!
你明天一早,天不亮就回去,首接跪在赵桂芬面前哭,使劲哭。
就说是陈建国误会你了,你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她。
赵桂芬那个软包子,耳根子比面条还软,心又善,她看你哭得可怜,肯定会心软。
只要她开口留你,陈建国当着她的面,未必能再把你硬赶出来。
他今天发那么大火,我看多半也是冲着离婚协议的事,未必就真抓着什么铁证。”
王秀琴被女儿一番连珠炮似的分析说得一愣一愣的。
想想陈家的伙食和房子,再想想自己空瘪的钱包和这西面漏风的破屋,贪婪和不甘彻底压倒了恐惧和羞耻。
“那……那陈建国要是不吃这套呢?”她还是有点怵。
“那就撒泼!”
张丽娜眼神一狠,“就在他家门口闹!说他陈建国忘恩负义,逼死糟糠之妻不成,又来欺负你一个寡妇保姆。
让全村人都听听,看他还要不要那张老脸。
只要闹起来,赵桂芬第一个受不了,她肯定求陈建国息事宁人。
陈建国再横,还能真打死你不成?他好歹是个退伍军人,要名声的!”
张丽娜的话像给王秀琴打了一剂强心针。
对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她王秀琴一个寡妇,怕什么?
陈建国要脸,她可不要!
只要能赖在陈家,继续过舒服日子,继续掏摸点好处,这点脸面算什么?
“好!妈听你的!明天一早,我就回去。”王秀琴抹了把脸,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贪婪和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张丽娜看着母亲重新振作起来,心里却丝毫没有放松。
陈建国说的关于供销社马干事的话,像根毒刺扎在她心里。
她必须尽快稳住陈卫民,同时得想办法弄清楚,母亲到底有没有留下把柄在陈建国手里。
还有那个马干事,她得去探探口风,别真让陈建国搅黄了她的进城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