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还未到,长宁侯府里就进了一个不速之客。
青天白日下,沈敬烨踩着屋檐悄无声息地进了内厅。
傅行言抬眸瞥一眼来人,抿唇把瓷勺里的药喝干净。
裴南笙背对着门口,并未察觉到什么,她撇开药渣,将碗底剩下的药又舀了半勺递在傅行言唇边。
“傅小侯爷,别来无恙。”
裴南笙回头。
沈敬烨像是才看到那药一般,掩着鼻子说:“哦……我忘了,小侯爷有恙。”
裴南笙没见过沈敬烨,但他身上东厂的衣服裴南笙还是认识的。
而且就这样看起来,这人明显不是来探病的。
裴南笙不动声色地打量几眼。
不过也没看几眼。
她就听傅行言轻声说:“阿笙,太低了。”
太低了?
什么太低了?
裴南笙重新转回头——是那装药的勺太低了,抵在他的下巴上,一滴都没喝进他的嘴里。
傅行言浑身经脉被封,傅慎甚至连条能活动的胳膊都没给他留。
在沈敬烨没来前,傅行言正在用唯一能动的嘴给裴南笙讲朝中六部三司一厂一属的权力划分。
对于东厂,裴南笙还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东厂阴阳对立,沈敬烨睚眦必报,不是阉人胜似阉人,所以才能稳坐提督之位,锦衣卫十二门,有二心之人不在少数,校尉使沈知亦你见过,他们二人,面和心不和罢了。
那这人是……
“沈提督亲临,行言惶恐。”
傅行言吞下一口药,语气淡然,里面没能听出半点儿惶恐之意。
裴南笙疑惑蹙眉,来人竟是沈敬烨!
傅行言这伤虽是因为她与沈知亦之间的交易,但究其根源,算作是沈敬烨也与他们之间的交易也不为过。
况且傅行言也依照承诺,将他那儿子从玄机属完好无损地放了出去。
如今这睚眦必报的沈敬烨面色不善地找上门,难不成是想趁人之危?
沈敬烨顺着他的话,颇有些咬牙切齿地道:“不知小侯爷这惶恐二字从何而来,犬子的毒,难道与小侯爷无关?”
裴南笙惊讶地看向傅行言,傅行言甚至都懒得想一个借口敷衍他。
“有关。”他反问:“可沈提督不也派人闯了玄机属,想要了我的命吗?”
他不提这事儿还好,一提,就像戳了沈敬烨什么痛处一般。
沈敬烨“唰”一声甩开折扇:“傅小侯爷,你那时从我手上抢走那毒妇,本督念在傅侯爷的面子上,从未与你计较,你如今用那毒妇的毒毒害我儿,是要彻底与东厂为敌吗?”
“提督言重了。”傅行言咳了两声,他胸前像是被重物压着,嗓音变得虚弱嘶哑:“提督也知,令公子中的是魑毒,此中原由想必提督比谁都清楚,又何必亲自上府质问行言。”
沈敬烨又“啪”一下合上扇子,把目光放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裴南笙身上:“傅小侯爷巧言,不知这位姑娘……”
他故意停下话头,将折扇在手心里砸了几下。
裴南笙侧对着他,闻言便觉一阵寒意窜上背颈。
就像在野外被猛兽盯上的那一瞬间,头皮都被炸的一麻。
沈敬烨双目狭长,又用金线吊了眼角,不用正眼看人时,都会有一种令人躯体发寒的惧意。
“阿笙。”傅行言制止了她要回头的动作,只说:“一个时辰到了,有劳阿笙。”
案上的蜡烛恰好燃尽,琉璃透珠“啪嗒”一声掉进清亮的蜡油里,也将裴南笙身上的寒意驱开大半。
她拂开披风的一边,转为跪坐在傅行言身前:“疼就告诉我。”
“阿笙尽管动手。”
沈敬烨被晾在一边,不禁有些恼。
从前,他不是沈敬烨时,也是人人皆惧的影子杀手,更遑论他坐上东厂提督之位后。
蝼蚁一朝得势,最容不得的就是忤逆——
折扇飞旋而出,扇面在空中展开,赤色的锦帛间藏着一排薄如针尖的无柄飞刀。
扇面旋过一周,飞刀脱开,齐刷刷逼向床上二人。
袖箭破窗而入,紧跟其后的是一柄大刀。
飞刀被袖箭穿透钉在墙上,大刀横穿折扇砸在沈敬烨脚边。
“小巳子,我先!”
青羽跳窗进来,就地一滚,拾起刀柄,脚背踢上刀背,起身将刀架在沈敬烨肩上。
沈敬烨后撤一步,袖中甩出数只飞针,青羽大刀一挥挡下半数,甲巳袖箭出手,压着几枚飞针的尾端落地。
剩下几枚,首冲床上两人的门面而去。
裴南笙一心都在那些相互牵连的银针上,根本没注意到破空而来的危险。
“裴小姐!”
甲巳大惊,再发袖箭己经来不及了,青羽被沈敬烨绊住,他只能抱希望于不会丝毫武功的裴南笙。
裴南笙来不及回头看,拔下手里最后一根压制傅行言腕脉的针,跪起身,下意识地要侧身挡住傅行言。
傅行言伸手,腕骨嘎啦响过两声,他伸手拽起裴南笙的披风,飞针撞在披风上,瞬间被卸了力,傅行言抬手一抖,那针就尽数落在了地上。
织金蜀锦,织金二字,是指兵戈,做软甲之用。
甲巳翻进屋,抽出腰间的软剑首攻沈敬烨下盘。
沈敬烨旋身,踢开青羽的刀,双腿夹上甲巳的剑,转过半圈。
甲巳借刀的冲力,向后翻身,抽出软剑。
沈敬烨站定,看着眼前刀剑相向的两人,突然捏了个兰花指说:“本督不过是与傅小侯爷开个玩笑罢了,小侯爷怎地还较上了真。”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沈提督是觉得我侯府无人吗?”
“侯爷。”
甲巳收了剑,和青羽一起绕开沈敬烨站在傅慎身后。
傅行言身上的针己经起出大半,他身上的素绢沾了血黏在身上,裴南笙仔细掀开,用帕子轻轻给他擦过,抖开床角的里衣给他披在肩上。
肩颈交错时,裴南笙鬓下的碎发扫在他肩上,酥麻未过,温热的呼吸又打在上面,傅行言没压住声音,从喉间溢出一声宛如呜咽的闷哼。
裴南笙当即停了手,退开毫厘,问:“疼吗?”
傅慎欣慰地收回视线,俯身捡起地上的针,用指尖捻着嗅了嗅说:“东厂用来牵制死士的毒,沈提督的玩笑是这样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