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抵上梨膏糖锋利的棱角,梨子的香甜在口腔里化开,冲淡了一嘴的苦涩。
傅行言抬眸看人,床边端坐的少女未施粉黛,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倦意和惊魂未定。
他压了半块糖在舌下,轻声安抚:“阿笙,别怕。”
倒是他忘了,现在的裴南笙并不是前世那个为景王铺路的人。
现在的她,还只是一个养在高门里,受人庇护的太尉府嫡女。
细细想来,从他抢婚那日至今,也不过十日。
而这十日里,她经历的远比她过往十八年经历的多得多。
在敲门声的间隙里,傅行言把阿元送进盒子里,一起放在裴南笙膝上:“我会护着你。”
裴南笙这时才敢轻轻碰一下傅行言,她为他掩了袖子问:“还疼吗?”
她也不知道傅行言是哪里疼,亦或者说是她不知道他究竟哪里不疼。
他昏迷的这两日,裴南笙断断续续地从旁人嘴里听到了一些东西。
边域寒毒,是最为阴险的毒,毒气催生寒气,扎根在中毒者的每一寸血脉里。
毒发时,虽不致命,但也能轻而易举让人疼到昏厥,更有甚者,情愿一死了之。
那是浸在骨髓里的疼和自内而外无法驱散的寒意。
还有……死亡一步步逼近的恐惧。
每毒发一次,索命的无常就会及时敲上一次报时的丧钟,等哪日这钟不响了,就到了日子。
还有那深可透骨的伤,又怎么可能不疼。
裴南笙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定是疼的。”
“怎么会不疼呢……”
“是我……”
“阿笙。”傅行言打断她的话,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倾身把手腕递在她面前说:“己经不疼了,阿笙摸摸看。”
裴南笙不懂得脉象,她大概只能摸出来那脉搏还算沉稳有力。
与傅行言那苍白的脸色极为不符。
敲门的人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应,她便绕过屏风看了一眼。
只一眼,人就立刻退了出来。
嘴里还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甲巳坐在檐上:“你们玄鸟的姑娘好奇心都像你一般重?”
青羽脚尖一点,落在屋檐上,居高临下说:“你们暗卫寮里的莽汉都像你一般不知变通?”
“若主子饿晕在里面……”
“青羽。”
青羽急忙跳下房檐:“主子叫我,你继续吹你的风吧,莽汉。”
屋里,傅行言收了手,规规矩矩地把手搭在腿上等人。
青羽进门,手里捧了个食盒跟傅行言行礼。
“主子,侯爷吩咐的晚膳。”
傅行言“嗯。”一声,青羽转身将食盒里的东西摆开。
“甲子姐姐说主子己无大碍,不拘着吃什么,裴小姐请用膳。”
晚膳过后,裴南笙搀着傅行言多走了两步。
堂前的院子里种了两棵槐树,枝叶繁茂到溢出院墙。
青羽枕着刀躺在一根树杈上,黑发红袍垂坠下来,落在甲巳身上。
甲巳闭着眼睛说:“你们玄鸟……”
一把大刀抵着树干压上甲巳门面,刀刃与他的鼻尖只差毫厘。
青羽抬起刀重新枕在头下:“再说挑了你的舌头。”
“青羽。”傅行言站在树下等了半晌说:“下来。”
青羽屈起一条腿,蹬了下树干,利索的跳下树。
大刀平砸在甲巳身上,他一骨碌也翻身下树,抱着刀站在青羽身边。
傅行言吩咐:“送人回府。”
裴南笙握着他的手腕,腰间的铃铛轻响,繁复的衣裙盖在傅行言的靴面上。
两个人挨得很近,裴南笙拒绝道:“我答应了侯爷守着你。”
又过了一日,沈敬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郯城的刺客也蛰伏了下来,玄机属抓了几个,杀了几个,还有几个擅长隐蔽的藏了起来。
侯府守卫众多,但也不见得比太尉府安全多少。
城西那宅子用过一次,暂时也不能再去。
傅行言盘算着能调出去的人,面色不改地说:“我己经没事了,阿笙为我操劳两日,也该回府好好歇上一歇。”
青羽默不作声杵在一边,心里吐槽了一句
“啧,这嘴,真笨。”
侯府上下这紧张的氛围谁看不出来,另一棵树上都不知道蹲了多少人,树枝都给压弯伸出墙去了。
就连屋檐上,都没能空出来一个她和甲巳躺的地方。
他担心就说担心,弯弯绕绕说什么歇一歇,酉时刚过,除了树上的鸟儿,还有哪个正常人睡觉。
裴南笙神色严肃,也变了脸色,她急道:“傅淮之,你又有事瞒我。”
平日里这人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她身边,可这次,自他醒了,他就无时无刻不在催促她离开侯府。
就连刚刚,他也只心神不宁地草草吃了两口,等裴南笙停了筷,他也跟着放下筷子要出门。
两人出门没多久他就叫了青羽。
任裴南笙再不懂侯府的规矩,也看出来了他的不对劲。
两人对视良久,还是傅行言先别开脸,他叹了一口气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阿笙。”
说完,傅行言遥遥望了一眼夜色,说:“青羽,去吧,西北处,来了几只老鼠。”
青羽领命,背了刀,消失在院墙外。
甲巳识趣地上了树,挤在庚未和庚寅中间做了一个哑巴暗卫。
裴南笙沉默着,她出身太尉府,并非是张对权势之争全然无知的白纸。
她也明白,自她决定退婚那日起,必然麻烦不断,可这麻烦,她从来没想过要傅行言全盘担着。
傅行言肩上披着他惯穿的蜀锦玄袍,头发仅用一根束带绑着。
夜里的秋风吹过树梢,掠在两人肩头,傅行言的发丝落在裴南笙颈上。
裴南笙执起那缕头发,替他拢在身后说:“我并非贪生怕死之人,也并非笼中的鸟雀,我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你互为后盾,而不是一味地躲在你与阿辞身后,做个无用的绊脚石。”
傅行言认真地看了她半晌,说:“我知道了。”
他的尾音被衣袂翻滚之声掩盖,槐树的叶子“簌簌”晃了几下。
甲巳甲辰执剑落在他二人身侧,甲辰挑着滴血的剑尖说:“来的是东厂和景王的人,约摸百人,甲卯问主子,留活口吗?”
“留两个,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