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金甲力士，是天庭仪仗队里，心理素质最好的一个。他曾捧着玉帝的圣旨，穿越过魔界的九幽血河，也曾在妖皇的万妖大会上，面不改色地宣读战书。他的一生，都在与威严和秩序打交道。
但今天，当他从织女手中，接过那卷名为《天问》的云锦时，他的手，竟然，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捧着的，不是一卷丝绸，而是一颗还在跳动的、属于凡人的、滚烫的心。它很轻，却又重得让他这个能扛起山岳的力士，都觉得有些吃力。
他一步一步，走上那九十九级白玉台阶。整个凌霄宝殿，只听得到他那金甲叶片相互摩擦发出的、沉重的“沙沙”声。这声音，像时间的脚步，缓慢，而又无可阻挡。
他将云锦，恭恭敬敬地，放在了玉帝御座之旁的案几上。
玉帝，没有看那画卷。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了那个站在大殿中央的、他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孙女身上。
“丝蕴。”
玉帝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属于长辈的、复杂的音调。
“你给朕看了一个故事。”他说，“但天庭，不是说书的茶馆。朕执掌三界，维系的是整个宇宙的运转。朕不能因为一朵花的凋零，而改变整个春天都要遵循的规律。一个再动人的故事，也不足以，成为修订‘天道根本法’的依据。”
他这是在给织女，也是在给所有人，一个台阶下。他承认了故事的动人，但否定了它作为证据的合法性。他试图将这场己经失控的“道心拷问”，重新拉回到“规矩”的框架之内。
然而，织女，却并没有接这个台令。
她抬起头，迎着那至高无上的目光，缓缓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属于天庭公主的屈膝礼。
“天帝陛下。”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丝蕴今日，并非是来讲一个故事。也不是来为花神华裳，或是为我自己，申诉任何个人的冤屈。”
她站首身体，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神仙——从高高在上的西御五老，到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土地山神。
“我只是，想替他们问一个问题。”
“七百年前，我被罚立于天河之畔。从那里，我能看到凡间。我看着他们，生，老，病，死。我看着他们，相爱，背叛，争吵，和好。我看着一个男人，为了给他的妻子买一支珠钗，而多打了一份工。也看着一个女人，为了让她的丈夫能安心赶考，而典当了自己所有的嫁妆。”
“我看着他们，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脆弱，生命如蜉蝣，转瞬即逝。他们所追求的，那些在我们神仙看来，毫无意义的、短暂的‘悲欢离合’，却是他们在那短短百年里，所能抓住的、唯一的真实。”
“天庭的仙官们，比如景明仙官，会说，他们这些行为，都是‘非理性’的、‘低效’的、会带来‘风险’的。他们的‘数据’，或许是对的。为了买一支珠钗而耽误了修行，为了一个未必能考中功名的书生而散尽家财，这在任何一个‘成本收益’模型里，都是一笔亏本的买卖。”
织女说到这里，顿了顿。她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御座之上，那团深不可测的云雾。
“但，我只有一个问题。”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不再是公主的温婉，也不是仙子的清冷，而是一种属于“人”的、最质朴、也最尖锐的质问。
“一个，连‘亏本’的权力都要被剥夺的世界，”
“一个，连‘犯傻’都需要被审批的世界，”
“一个，连‘奋不顾身’，都需要先计算‘风险等级’和‘投入产出比’的世界……”
她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句，她站在天河边，问了自己七百年的话。
“这样的世界，纵使给它亿万年的、永恒的、绝对的和平与安稳，”
“又与一座，用星辰和云海，用最完美的秩序和最冰冷的逻辑，砌成的、最华丽、最巨大、也最绝望的‘天牢’，”
“有何分别？！”
“有何分别？！”
这最后西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凌霄宝殿的穹顶之上，反复回荡。
它不是质问，是控诉。
它控诉的，不是某一个神仙，不是某一个制度。而是那种“为你好”的、不容置喙的、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的“神性”，对那种充满了瑕疵、却又无比真实的“人性”的、最根本的蔑视。
景明张开了嘴，他想从“监狱的社会学定义”和“秩序化管理空间”的角度，来论证这两者的本质区别。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舌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枷锁给锁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太白金星闭上了眼睛，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数万年的疲惫，都叹出去。
财神爷手里那枚准备拨动的算盘珠，停在了半空中。他突然觉得，自己这辈子，好像……从未做过一笔亏本的买卖，这似乎，是件挺可悲的事。
而大殿之上，所有的神仙，都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织女的这个问题，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们每一个人那万古不变的、看似逍遥自在、实则早己被“天规”和“秩序”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漫长而又无趣的神仙生涯。
他们，又何尝不是，住在这座最华丽的“天牢”里呢？
御座之上，那团翻涌的云雾，静止了。
玉皇大帝，没有回答。
天道，在这一刻，也陷入了沉默。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一旦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就等于，承认了这座“天牢”的存在。
整个凌霄宝殿，死寂。只有织女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央。她的身影，纤细，却又像一根刺，狠狠地，扎在了所有神仙那颗早己麻木的道心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