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女最终还是被她自己提出的那个“跨部门联合工作小组”给套牢了。
她现在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当当。上午，要去地府，和钟判开“关于提升新生魂魄入池率的战略研讨会”；下午，要去财神殿，参加“新时期三界香火可持续性发展模式推演”；晚上，还得回到自己的部门，处理那堆积如山的、“附近有缘人”功能所产生的、海量的“无效社交数据”。
她忙得脚不沾地，像一个刚刚拿到融资，却发现市场远比想象中复杂的“创业公司CEO”。
而月老，则以“首席顾问需要静思以提供更具前瞻性的战略指导”为由，名正言顺地，将所有他不想参加的会、不想见的神，都推得一干二净。
他现在每天的生活，就是待在待月轩里，喝茶，看云，偶尔指导一下老九的画，或者品尝一下小米新发明的、口味更加古怪的面包。他终于，提前过上了他梦寐以求的、那种什么都不用管的退休生活。虽然，他的调岗申请，依然还压在神仙干部管理司的某个档案柜里，无人问津。
这天下午，他正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假装自己是一朵云时，一只仙鹤，优雅地，降落在了他的面前。
那仙鹤，他认得，是太白金星府上那只，以从不在上班时间打瞌睡而闻名的模范仙禽。
仙鹤的嘴里，衔着一张用上好的昆仑玉竹制成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帖子。帖子上，只有一行用行云流水的草书写就的字：
“新茶己到，速来，蹭。”
月老看着那个龙飞凤舞的“蹭”字，不由得笑了。他知道，这是那个老滑头，在用他们之间独有的方式，约他去进行一次“非正式述职”和“信息交换”。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道袍，慢悠悠地，晃到了太白金星的天策府。
天策府，还是老样子。安静，闲散，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无欲无求的、好闻的线香味道。院子里，几个同样上了年纪的老仙官，正在下棋，另外几个，则在给一池子里的金鱼，喂食仙丹。整个衙门，看起来，就像一个天庭老干部活动中心。
太白金星，正在他那棵巨大的、不知道活了多少万年的银杏树下，摆弄着一套紫砂茶具。
“你可算来了，”他看到月老，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抱怨道，“再不来，这第一泡的茶气，可就散了。”
月老在他对面坐下，毫不客气地，端起了闻香杯。
“怎么，”月老闻着那熟悉的、清幽的茶香，打趣道，“最近天庭这么热闹，你这个主张无为而治的大闲人，居然还有心情喝茶？”
“就是因为太热闹了，才要喝口茶，静一静心。”太白金星叹了口气，脸上是一种“世事纷扰，与我无关”的超然，和一种“你们这帮搞事的，真是烦死我了”的疲惫。
“你是不知道啊，老月。”他开始了他的抱怨，“自从你那场公议之后，这天庭，就没消停过。以前，大家都是按部就班，混吃等死，多好。现在，所有神仙，都好像被你给点化了，一个个的，都开始思考了。”
他一边熟练地洗着茶，一边数落着：
“财神殿那帮人，最近也不知道抽什么风，非要搞什么三界情感价值链金融衍生品，说是要将爱情故事打包成资产包，进行证券化，我听都听不懂。灶王爷，不好好烧火，开始搞什么心灵厨房，说要用食物疗愈那些在感情中受伤的仙官。还有，最离谱的，是你们家阿花……”
“是丝蕴主任。”月老纠正道。
“对对对，丝蕴主任。”太白金星撇了撇嘴，“她那个跨部门联合工作小组，天天拉着地府和财神殿的人开会。你知道，他们最新的议题是什么吗？——《关于地府‘鬼口’与天庭‘香火’联动增长机制的探索与实践》。他们居然想把投胎和烧香，做成一个闭环生态！我这天策府，现在每天收到的会议纪要，比过去一千年收到的都多。我的仙鹤，都因为送信太多，瘦了好几斤。”
月老听着，只是笑，不说话。
“还有你，”太白金星白了他一眼，“你倒是清闲了。可你知不知道，因为你那个审计的提议，现在整个天庭，所有花销超过一万仙玉的项目，都得先报我们天策府进行政策风险评估。我这个清水衙门，现在比司法天神那里还忙。我午睡的时间，都被迫缩短了半个时辰。”
月老抿了一口茶，茶汤温润，回味甘甜。他慢悠悠地说：“能者多劳嘛，长庚兄。这说明，玉帝信任你，众仙倚重你。这是好事。”
“好个屁！”太白金星难得地爆了句粗口，“我宁可不要这份‘信任’。我就想安安静静地，喂喂鱼，看看云。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你把水搅浑了，现在所有人都得下河摸鱼，谁也别想闲着。”
抱怨完了，太白金星却又突然沉默了。他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轻声说了一句：
“不过……说实话，这天庭，确实，比以前，有意思多了。”
月老也沉默了。他知道，这才是太白金星今天找他来的，真正想说的话。
一个旧的、僵化的、绝对正确的秩序，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混乱的、充满了不确定性、但也充满了活力的日常。
或许，这才是天道本该有的样子。它不该是一潭死水，而应该是一条奔流不息、偶尔还会泛滥一下的、充满了变数的大河。
“你的那份调岗申请，”太白金星突然说，“前几天，我看到它，从‘神仙干部管理司’的待处理卷宗堆里，被翻出来了。”
月老的心，猛地一跳。
“审计署那帮老家伙，在查景明的旧账时，无意中，把你这份申请也当成相关文件给提了出来。”太白金星脸上，露出一个老狐狸般的微笑，“他们给出的审计意见是：月老上仙，具备高度的风险洞察力和成本意识，其岗位诉求，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与前瞻性。建议……予以积极考虑。”
月老看着太白金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这是对方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帮了自己最后一个大忙。
他端起茶杯，对着太白金星，遥遥一敬。
“多谢。”
“谢什么。”太白金星摆了摆手，“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的季度总结报告了而己。你写的那些东西，太费脑子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月老离开天策府时，己是黄昏。他走在回待月轩的路上，看着天边的晚霞，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内心的轻松。
那个他申请了数百年、却一首被驳回的辞职报告，终于，要走到流程的最后一步了。
他那场因为不想上班而引发的、席卷了三界的革命，似乎，也终于，要以他最开始的、那个最朴素的愿望，来画上句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