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废船区，死鱼与朽木的浊息塞满鼻腔。陈石头枯枝般的手死死攥紧张世杰滚烫的腕骨，少年牙关紧咬，下唇渗出血丝，仿佛要将单薄身躯里最后的热力渡给草席上濒死的老帅。船医用锈匕剜去腐肉，“七厘散”混着黄脓拍上创口，张世杰昏迷中躯体一弓，喉间挤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吊住了！”船医哑吼，汗砸在席上洇开黑点。那药竟真如钢针，钉住了溃烂的势头！
赵晞悬着的心稍坠，目光掠过陈王氏——妇人佝偻着，将最后几绺须发皆白的辽东老参投入陶罐，火苗舔舐罐底，映亮她眼中沉静的泪与岩礁般的韧。遗霜亦是薪火！
“石头，”赵晞声音低沉有力，“守好张帅！你爹…是好样的！琼州营的血，不会白流！”他目光转向陈王氏，“大嫂，这份情，赵晞铭记！广源记李把头、宋锦坊周掌柜，确在城中何处？林船主己去寻访，但若有确切门路，能省下救命的时间！”
陈王氏连忙抹去泪痕，眼神带着一丝找到主心骨的亮光：“回殿下！广源记就在西市码头往东第三条巷子尽头，船锚招牌，李把头常年在铺子里坐镇，最是念旧！宋锦坊在城北的丝绸市集，门脸不大，挂着褪色的‘宋’字锦幡，周掌柜守着祖业，专收故土来的好丝…林船主名头响，李把头定是认得的！”
“好！”赵晞心中大定，这信息如同黑暗中的航标。他立刻吩咐李海：“加派人手，轮值警戒！张帅这里，务必看顾周全！石头母子，是我们的恩人，也是自家人，好生安置！”他目光扫过窝棚外警惕巡视的琼州溃兵，压低声音，“我去寻林默。占城，绝非久留之地，元狗的鼻子…灵得很！”
话音未落，窝棚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破帆布帘一掀，林默带着一身市井的汗味和香料气息闪身而入，脸上惯有的油滑算计褪去，鹰隼般的眼中精光西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深褐色茧绸短褂、约莫五十余岁的老者。老者身形精瘦，皮肤是常年海风雕刻出的古铜色，皱纹深刻如同船板的年轮，一双眼却亮得惊人，此刻正死死盯着草铺上昏迷的张世杰和陈宜中怀里的紫檀空匣，嘴唇微微颤抖。
“殿下！”林默语速极快，“幸不辱命！这位便是‘广源记’船行李把头！李老哥一听是崖山下来的贵人，二话不说就跟来了！”
那李把头根本顾不上客套，几步抢到草铺前，目光如铁钩般在张世杰蜡黄的脸上、胸前触目惊心的伤口上刮过，又在陈宜中和他怀里的空匣上停留片刻，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哽咽：“张帅…陈大人…真的是…真的是你们！”他猛地转身，对着赵晞，“扑通”一声，竟是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肮脏的船板上！
“老朽李广源！参见殿下！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闽地口音，肩膀剧烈耸动，“崖山噩耗传来，占城宋人如丧考妣，多少老兄弟一夜白头，投海自尽…都道是…都道是大宋最后一点骨血都绝了！没想到…没想到殿下、张帅、陈大人…还有这么多兄弟…还在！”他抬起泪眼，浑浊的目光扫过窝棚外那些衣衫褴褛却眼神锐利的溃兵，里面燃烧着狂喜与无尽悲怆。
赵晞心头巨震，连忙俯身搀扶：“李把头快快请起！国破家亡，流落至此，得遇故人，己是万幸！何须行此大礼！”
李把头借着赵晞的手起身，用袖口狠狠抹了把脸，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淬火的刀锋，斩钉截铁：“殿下放心！船，水粮，药材，修补船体的木料工匠，老朽包了！广源记在占城经营三代，这点家底还有！琼州昌化陷落前，还有几股溃散的兄弟冒死驾小船南下，老朽这里收拢了二十来个，都是能操船、敢拼命的硬骨头！殿下要用，随时听令！”
“溃兵？南下？” 赵晞和张世杰在崖山后最缺的就是兵源和人手！这个消息如同惊雷！“可知领头的何人？现在何处？”
李把头摇头：“多是散兵，领头的大将…没听说有活着的。他们一路飘零，九死一生，只言片语里提到，有股人数较多的，似乎往更南的婆罗洲方向去了，领头的好汉…好像姓卓？具体名号不详，只知水性极好，悍勇非常。”
“姓卓…婆罗洲…”赵晞默默记下。这可能是除了李海部外，另一股可用的力量！
“殿下！”李把头语气急促起来，带着强烈的忧惧，“广源记不能久待！就在老朽出来前，占城王宫方向动静不对！大队王宫卫兵开道，护着几个穿元人官袍、神态倨傲的家伙进了王宫！街面上风声鹤唳，占城的官差看我们宋人的眼神都透着躲闪和…杀气！怕是元狗的使臣到了！此地…凶险万分！”
仿佛是为了印证李把头的话，窝棚外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负责外围警戒的溃兵猛地掀帘冲入，脸色发白：“殿下！林船主！不好了！一队占城王宫卫兵…往这边来了！气势汹汹！”
李把头脸色剧变，“动作好快！定是冲着殿下和船队来的！快！殿下，陈大人，张帅，必须立刻转移！广源记在城北有处隐蔽货栈，先避一避！”
赵晞心念电转：“李把头所言极是。只是兄弟们怎么办？”
林默鹰目扫过越来越近的卫兵队，语速飞快，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务实：“硬碰硬是下策！我看未必会有冲突，殿下身份贵重，张帅、陈大人更是元狗眼中钉，绝不能暴露！李把头，你的暗栈可靠？”
“绝对可靠！是存放贵重漆器的地窖，入口隐秘，外人不知！”李把头斩钉截铁。
他思路清晰，瞬间将最核心、最危险的目标转移走，自己留下应付官面文章，将风险降到最低。这完全符合他趋利避害、权衡风险的本性——保护核心资产（赵晞等人）就是保护他未来的“投资”。
赵晞深深看了林默一眼，明白这是当前最优解：“林船主，务必小心！李把头，走！”他不再犹豫，迅速协助抬起张世杰的简易担架。陈宜中紧抱紫檀空匣，陈王氏拉着陈石头，李海点起几名精干士兵护卫一行人跟着李把头，如同幽灵般从窝棚后方悄无声息地钻出，迅速消失在废船堆叠的复杂阴影里。
林默则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瞬间挂起海商惯有的、带着几分谦卑又透着精明的笑容，独自迎向那队气势汹汹的宫卫。
宫卫军官带着人冲到“海麒麟”号前，看到甲板上只剩下一些看起来疲惫不堪、眼神警惕但并无明显敌意的水手（李海己约束部众，收起兵器，做出老实状），以及一个穿着体面、笑容可掬的船主。
“你就是船主？”军官厉声喝问，手按刀柄，目光扫视着破败的船体。
“正是正是！小人林默，泉州海商。”林默拱手作揖，姿态放得很低，语气诚恳，“军爷辛苦！这船…唉，海上遭了风灾，船帆撕烂，船板开裂，好不容易才飘到贵宝地，只求暂时修整，补点水粮。惊扰了军爷，实在是罪过！罪过！”
军官狐疑地打量着林默和船只：“奉王命！近日有不明贼寇流窜海域，尔等船只形迹可疑！船上都是什么人？速速报来！可有通关文牒？”
“回军爷，”林默一脸愁苦，演技精湛，“船上都是小人雇的苦力水手，还有几个路上救起的落难客商。您看，都是些粗鄙汉子，吓破胆了。文牒…唉，风浪里全冲走了！只剩一张模糊不清的旧船引，您请看…”他递上那份伪造的泉州市舶司船引，同时极其自然地、借着递文书的动作，又将一小袋沉甸甸、品相极好的白胡椒滑入军官手中。
军官不动声色地掂量了一下胡椒袋的分量，又瞥了一眼那破旧模糊的船引，再看了看甲板上那些确实像遭了海难、蔫头耷脑的“水手”。上头交代的是“驱离”和“查探”，并非“格杀”或“抓捕”。眼前这船主态度恭顺，还懂“规矩”，船上也没看到什么显眼的大人物或违禁物。他脸色稍缓，但语气依旧严厉：
“没有清晰文牒，便是可疑！国王有令，近日严查海疆！尔等船只，限日落前必须离港！不得滞留！否则，休怪王法无情！” 他强调了“日落前离港”的命令，算是给了台阶，也完成了上峰交代的“驱离”任务。
“是是是！军爷明鉴！小人这就加紧修补，日落前…日落前一定想办法离开！绝不给军爷添麻烦！”林默连连作揖，态度恭顺无比。
军官冷哼一声，不再多言，挥手带着卫兵队转身离去。只是在离开前，他看似随意地扫了一眼窝棚的方向，眼神中并无深究之意，更像是例行公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