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港外“黑石礁”以东三里。
天色是黎明前最浓重的墨蓝，海面被一层薄纱似的晨雾笼罩，能见度极低。海水呈现出一种深不可测的铅灰色，只有浪尖偶尔反射出天际一丝微弱的蟹壳青。“海麒麟”号如同蛰伏的巨兽，降下主帆，仅靠尾帆和舵工的精妙操控，在微澜中保持着几乎静止的姿态。船上灯火尽灭，甲板如同浸在墨汁里，只有破浪哨的士兵们紧握兵器、屏息凝神的轮廓隐约可见，像一尊尊冰冷的礁石雕塑。
赵晞立在船首，手中的竹筒望远镜紧贴眼眶。冰凉的竹筒边缘压出一道浅痕。他透过精心打磨的镜片，极力穿透那恼人的雾气，搜寻着约定的白底蓝边三角旗号。海风带着彻骨的湿冷，吹得他靛蓝的袍角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凝重。郑管事那讳莫如深的警告——“沾上‘病’字，或是来历不明的人扎堆……哼，容易招灾惹祸”——以及码头元兵鹰隼般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在寂静的等待中愈发沉重。
林默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身形紧绷如拉满的弓弦。他同样紧盯着前方模糊的海平线，右手无意识地着腰间鲨牙匕冰凉的骨柄。郑管事收了重金，也给了海图，但那份交易中透出的市侩与谨慎，以及对方对船上“病患”和来历的反复敲打，都让林默的神经始终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与这商队汇合，是借势，亦是涉险。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只有海浪拍打船体的单调声响，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无形的砧板上煎熬。李海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沉重的靴子踩在甲板上发出闷响，被赵晞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陈宜中裹着厚厚的毡毯，蜷缩在船舱入口的阴影里，苍白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憔悴，怀中紧抱的紫檀空匣仿佛是他唯一的支撑。
“来了！”赵晞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道惊雷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炸开。
望远镜的视野里，浓雾深处，一点微弱的白色影子幽灵般显现，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三面白底蓝边的小三角旗，在铅灰色的海天背景中若隐若现。旗号下方，三个庞大如移动山峦的轮廓缓缓破开雾气，正是泉州陈记的三条大福船！它们同样降帆缓行，如同三头沉默的巨鲸，在薄雾弥漫的海面上悄然巡弋。
“挂旗！降半帆，右舵五，缓速靠拢！”林默立刻低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脸上瞬间切换成商贾特有的热切与庆幸，眼底深处却锐利如刀。
“海麒麟”号船尾升起一面同样制式的白底蓝边小旗，在微弱的晨风中猎猎展开。船身开始极其缓慢、谨慎地向那三艘巨舰靠拢。巨大的柚木船身划开冰冷的海水，发出低沉的呜咽。甲板上，所有士兵都下意识地压低了身形，武器紧贴身体，目光死死锁定着越来越近的福船。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随着距离拉近，福船的细节逐渐清晰。船身吃水线很深，显然满载货物。甲板上人影幢幢，比寻常商船多出不少，且大多身形精悍，腰间鼓鼓囊囊，绝非普通水手。船楼和船舷处，隐约可见几架用油布覆盖的轮廓——那是劲弩或小型砲车的形状。陈把头的“厚道”，显然建立在强大的武力威慑之上。
一条舢板如同离弦之箭，从为首那艘最大的福船上放下，劈开海浪，迅速向“海麒麟”号划来。舢板上站着西个精壮汉子，为首一人穿着半身皮甲，腰挎短刀，眼神锐利如鹰，隔着老远就扬声喝问，声音穿透薄雾，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和不容置疑的审视：
“前面可是泉州林家‘海麒麟’？管事的是谁？报上名来！郑算盘引荐的规矩，都清楚吗？”
林默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到船舷边，脸上堆满劫后余生的感激与商人的圆滑，拱手朗声回应：“正是泉州林家！小弟林默，多谢陈把头收留！规矩郑老哥都交代了，我等绝不敢添麻烦！”他声音洪亮，姿态放得极低。
舢板靠近，皮甲汉子手脚麻利地攀上绳梯，利落地翻过船舷落在“海麒麟”号甲板上。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整艘船——巨大的创口、肃立如林的士兵、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药草味和血腥气……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评估。他尤其仔细地打量着林默和走上前来的赵晞（此刻的身份是林家账房赵先生）。
“林管事，赵先生。”皮甲汉子抱了抱拳，语气稍缓，但审视的意味丝毫未减，“在下陈把头座下护船队正，王昆。奉把头之命，接引贵船入队。有几件事，须得当面问清。”
“王队正请讲！”林默笑容可掬，心中警铃大作。
“第一，”王昆竖起一根手指，目光锐利，“郑算盘说，贵船有‘病患’，需静养，不宜见风？”他刻意加重了“病患”二字，眼神扫过船舱方向。
“是是是，”林默连忙点头，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后怕，“海上风浪太恶，有几个兄弟吓破了胆，又受了风寒惊吓，吐得厉害，如今见风就晕，实在下不得地，正在舱里躺着将养。绝无大碍，更无传染！王队正放心！”
王昆不置可否，目光又转向那些沉默的士兵：“第二，贵船这些护卫兄弟，看着可都是见过血的硬手。这趟南下，贵号运的是什么贵重货色？需要这般阵仗？”他话里有话，显然对“海麒麟”号的武装力量感到疑虑。
林默心中一凛，面上却苦笑连连：“王队正见笑了！哪有什么贵重货色？就是些压舱的中原特产，丝绸、茶叶，还有些粗布。实在是……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指了指船身狰狞的伤口，“跑南洋没多远就撞上大风浪，船破成这样，货也损了大半！这些兄弟，都是跟我林家多年的老人，拼死护着船和人从风浪里爬出来，如今也是惊弓之鸟，草木皆兵。不瞒您说，路上还差点被‘鲨鳍屿’的探子盯上，兄弟们绷紧点，也是怕再出事，给陈记船队惹麻烦啊！”
王昆盯着林默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林默眼神坦荡，带着商人的无奈和一丝讨好。王昆最终点了点头，语气稍缓：“嗯，海上讨生活不易，谨慎些好。第三，把头交代了，既然同行，就得守船队的规矩。行止听号令，泊岸守区域，船上人等，无令不得随意登他船，更不得靠近把头主船！若有违令……”他眼神一冷，手按了按腰间的刀柄，意思不言自明。
“明白！绝对明白！”林默连连拱手，“一切唯陈把头马首是瞻！绝不敢有半分逾越！”
王昆似乎对林默的态度还算满意，目光最后在赵晞身上停留了一瞬。赵晞微微颔首，神态平静，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内敛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符合“账房先生”的身份。王昆收回目光，对舢板上的手下打了个手势：“既如此，请‘海麒麟’号跟上我的舢板，并入船队左翼尾随。保持半里距离，不得靠近！卯时己过，即刻启航！”他语气斩钉截铁，说完便干脆利落地转身，攀下绳梯，回到舢板上。
“升半帆！左舵三！跟上舢板！”林默立刻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海麒麟”号巨大的船身缓缓转动，跟随着前方那艘灵巧的舢板，如同受伤的麒麟小心翼翼地融入巨鲸的队伍。它被安排在整个船队的最左后方，一个相对边缘、也相对安全，或者说，便于监视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