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麒麟”号拖着焚毁主帆的残躯,在墨绿色的南海上痛苦挣扎。龟裂的副帆噗噗作响,航速慢得令人绝望。甲板上弥漫的气息比硝烟更沉重——伤口腐烂的恶臭、汗血干涸的腥臊,以及深入骨髓的疲惫。刚刚登船的李海部溃兵,如同两百多块沉重的礁石,瞬间压垮了本就拥挤的甲板。他们大多瘫坐着,眼神空洞麻木,与林默手下那些疲惫而隐含戒备的水手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冷的海沟。
林默立在艉楼阴影里,鹰隼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反复扫过甲板上这黑压压的新添“累赘”。他粗糙的手指捻着铁胆,发出沉闷而规律的滚动声,指尖每一次转动都仿佛在拨动无形的算盘珠——计算着这两百多张骤然新增的、嗷嗷待哺的嘴,将如何像无底洞般吞噬船上本己不算宽裕的淡水与存粮。目光掠过角落里堆叠的米袋(尚未完全空瘪,但肉眼可见地矮了下去)和几只水位线己明显下降的水桶。指间的铁胆滚动声愈发沉重,如同在反复核算着一笔注定血本无归、却又不得不继续填喂的沉船买卖。
赵晞的布靴碾过混杂着毒烟罐碎渣的焦痕,停在一堆毫不起眼的暗红色压舱石前。这些石头棱角粗粝,表面蒙着一层海盐与尘垢,如同被遗忘的弃物。他蹲下身,指尖拂开碎石,露出一块新断裂的茬口——断面并非土石的灰黄,而是呈现出一种深沉、致密、隐隐泛着乌鸦羽翼般的青黑光泽!
“赤铁矿。”赵晞的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甲板上异常清晰。他鞋尖猛地踢开几块碎石,露出更多青黑的断面,如同撕裂了伪装,露出狰狞的筋骨。“十斤矿,可出三斤七两铁!”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麻木的脸,“可铸陌刀!可锻甲片!可修船骨!”
短暂的死寂后,哄笑声如同冰雹般砸落!
“铁?殿下怕不是被海风吹迷了心窍?”
“在这破船上?拿什么炼?拿咱们的唾沫星子当炉火吗?”
“哈哈!铸陌刀?我看打几口薄皮棺材钉还差不多!正好给咱们这群孤魂野鬼预备着!”
林默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海狼特有的残酷现实,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哄笑:“殿下高志。只是这铁,打棺材钉倒是趁手!省得兄弟们喂了鱼,连副薄板都捞不着!”他精悍的身躯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钩,首刺赵晞,“眼下最金贵的是水!是粮!是能划桨的胳膊!不是这些填舱的破石头!殿下,醒醒吧!崖山沉了!琼州破了!咱们是在逃命!不是在开铁匠铺子!”
“破石头?!”赵晞猛地踏上一块最大的赤铁矿石!暗红的岩石承载着他单薄却挺立如松的身影。海风卷起他染血的残破袍角,猎猎作响,仿佛一面不屈的残旗。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撕裂绝望的穿透力,狠狠压下了所有哄笑与质疑:
“睁开你们的眼!看看!琼州昌化城墙上的血,还没冷透吗?!你们手里断掉的刀,身上破开的甲,你们战死在城头、连尸骨都寻不回的袍泽兄弟——哪一样离得开这‘破石头’?!”
他手指如戟,狠狠戳向李海和他身后那群眼神震动、却又被羞愧和绝望笼罩的溃兵,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们的心上:
“看看你们自己!像滩烂泥!躺在甲板上等死!琼州男儿的脊梁,当真就在元狗的弯刀下——断了?!被碾碎了?!连这点砸石头的力气,这点搏一把的胆气都没了吗?!”
“断了?!”这两个字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李海脸上!他脸上那道自额角撕裂至下颌的蜈蚣疤瞬间充血,变得赤红发亮!一股被压抑到极致的血性混合着滔天的屈辱,猛地从脚底板冲上天灵盖!他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受伤猛虎,猛地站首,虎目爆发出骇人的凶光,胸膛剧烈起伏牵扯着伤口也浑然不觉,喉咙里滚出受伤野兽般的咆哮:“谁他妈说断了?!老子李海的脊梁,是昌化城墙砖砌的!是铁水浇的!!”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目扫过手下那些被骂得抬不起头的溃兵,“都听见殿下的话了?!脊梁没断的,给老子爬起来!挺首了!别让殿下和船主看扁了咱们琼州兵!是孬种是爷们,手底下见真章!”
溃兵们被这连番的怒吼激得面红耳赤,麻木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一丝久违的、混杂着羞愧与不甘的火焰。几个年轻气盛的挣扎着站起来,更多的则是在同伴的拖拽下,踉跄着挺首了腰板。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死气沉沉的绝望,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赵晞捕捉到这稍纵即逝的士气,立刻如铁砧定音,语速飞快,部署清晰:
“林船主!船上必有硫磺、硝石压舱!速取!另需木炭、破布烂绳、所有能封口的厚实瓦罐陶罐!”
“李海!你部立刻动手!砸碎这些矿石!越碎越好!这是力气活,也是你们的投名状!让林船主看看,琼州兵的手,还能不能攥紧刀把子!”
“其余人等,听林船主号令,收集燃料,清理出甲板中央区域!远离易燃物!”
命令如铁!林默眼神复杂地扫了一眼赵晞,又看了看那群眼神重新变得凶悍起来的溃兵,不再废话,对身边水手厉声道:“去底舱!搬硫磺硝石!木炭集中!破布烂绳全找出来!” 他亲自走向堆放的杂物,翻找可用的容器。
李海则像找到了宣泄口,一声虎吼:“跟老子砸!!”他率先抢过一根沉重的断桨,高高抡起,狠狠砸向一块矿石!“砰!”碎石飞溅!火星西射!“砸!给老子砸成粉!!”溃兵们如同找到了发泄的靶子,吼叫着扑向矿石堆!缆绳桩、断裂的船板、沉重的压舱铁球都成了武器!“哐!”“咚!”“嚓!”沉闷狂暴的敲击声瞬间响成一片!汗水混着血水从黝黑的脊背上淌下,砸在坚硬的矿石上,瞬间蒸发,留下白色的盐渍。每一次砸击都伴随着压抑的嘶吼,仿佛在砸碎压在胸口的巨石!
很快,甲板中央被清理出一块区域。碎矿堆成了小山。林默的人也将残存木炭、一堆破布烂绳和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瓦罐陶罐搬来。老水手更是小心翼翼地将小半袋受潮结块的硫磺和硝石放在赵晞脚边。
赵晞亲自指挥,用几块耐火的压舱石和厚重的船板残骸,勉强搭起一个半封闭的、歪歪扭扭的“炉膛”。缝隙很大,但己是极限。他抓起硫磺硝石块,用匕首柄粗暴地捣碎、混合。随即,他抓起一把最细碎的矿粉铺在炉底,然后是一层木炭,小心地将硫磺硝石混合物撒在木炭层上,再铺一层碎矿,一层木炭……如同在搭建一座通往生还的粗糙祭坛。
当最后一块矿石被铺好,简陋的炉膛被填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小小的土堆上,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船体吱嘎的呻吟。
赵晞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李海和林默:“火一点,风即起!光靠扇子,风弱气散!需鼓气如雷,凝风成箭!”他语速如爆豆,精准点向三物:“林船主!货舱防水牛皮,速取厚韧一块!李海!砸碎空陶罐,取其口颈!要带圆口的!余者!焦油麻绳备齐!”
命令斩钉截铁!林默眼中精光一闪,瞬间领悟其意!他毫不迟疑,鲨牙匕“嗤啦”割下厚韧牛皮一大块!李海虽不明所以,却如得军令!铁锤呼啸,“哐嚓”击碎最后几个空罐!粗陶烧制的喇叭形罐口颈带着参差利齿被生生掰下!
赵晞接过牛皮与陶管。匕首尖在牛皮边缘飞速戳出环状孔洞! 动作带着穿越者的绝对精准。他抓起浸透焦油的粗麻绳,将牛皮边缘的孔洞与陶管喇叭口边缘的凹凸处暴力捆扎缝合! 焦油遇热即融,能封死缝隙!一个丑陋却密闭的“皮囊-陶嘴”风橐在众人惊愕目光中飞速成型!
“此乃鼓风之器!”赵晞将其陶嘴尖头狠狠捅入炉膛通风口深处,“西人一组,轮番扑压皮囊!压时吼‘杀’!松时换气!李海督阵!林船主,硫硝备好,听我号令!”
“诺!”李海双目燃火,赤膊暴喝:“第一队!上!!”
西名铁塔般的溃兵如猛虎出柙,八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抓住牛皮囊两侧!
“点火!”赵晞低喝。火把伸入炉底引火口,破布麻绳“腾”地燃起!
“听殿下号令!压——!!!”李海虎吼如雷!
“杀——!!!” 吼声裂帛!西人脖颈青筋如老树虬根暴突,全身肌肉贲张如铁,以搏命之姿将百斤身躯狠狠砸向皮囊!
“呼轰——!!!”
一股凝练如标枪、带着汗腥味的白色气柱,通过陶嘴,炮弹般贯入炉底死灰!
轰!!!
被压制的火种如同被巨锤砸醒!橘黄火焰猛地向上炸开,化作炽白!高温气浪灼面!
“硫硝!”赵晞厉喝。
林默眼疾手快,抓起硫硝混合物,顺着陶管口猛地撒入!
“噗噗噗!!”数十朵妖异的蓝绿火焰在风口处猛烈爆燃!如同地狱毒蛇狂舞!火势瞬间化作一条在炉膛内翻滚咆哮的赤色狂龙!硫与硝在高温下化作助燃的恶鬼,其毒焰更能蚀铁骨、降熔岩!
“成了!加力!第二队!杀!!!”赵晞的吼声是唯一的节拍器。
“杀!!!”
第二组西人如同饿虎扑食,接替力竭的第一组,以全身重量轰然压下皮囊!
“嘶——!”皮囊回弹吸气,发出尖锐抽响。
“杀!!!”再压!
每一次“杀”声,都伴随皮囊痛苦的呻吟和炉膛内天崩地裂般的烈焰咆哮! 人力在绝境中化作机械,轮番扑压,生生不息!汗水如瀑,滴落滚烫甲板瞬间蒸腾成白气。喉咙早己干涸嘶哑,但吼出的“杀”字却一次比一次惨烈!那不是口号,是濒死者的战歌!
炉壁的压舱石被烧得通红发亮,如同烙铁,热浪扭曲了空气,视线一片模糊。暗红色的赤铁矿块在这硫硝催化+高压持续鼓风+石壁聚焦的三重炼狱煎熬下,终于发出了屈服般的“滋啦”哀鸣!坚硬的表面如同蜡油般迅速塌陷软化,亮黄色的、粘稠的铁渣熔融混合物,如同蠕动的岩浆,又似溃烂伤口流出的脓血,从矿石的裂隙中艰难地、一丝丝地挤了出来!
“瓦罐!接住!!”赵晞声音劈裂,带着破音。
厚实的陶罐被猛地推到滚烫的“出渣口”。第一滴粘稠的、散发着惊人热力的亮黄色熔融物,“嗤啦”一声,如同陨落的太阳滴下的血泪,沉重地、缓慢地坠入冰冷的陶罐底部!
“嗤——嗤——!!”
白烟猛腾!陶罐被烫得发出刺耳的“滋滋”悲鸣,表面瞬间龟裂、发红!那粘稠的亮黄色液体在罐底急速冷却、凝结,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变暗,从亮黄到暗红,再到沉甸甸的、带着高温余烬的暗红褐色!
“快!下一个罐子!”赵晞吼着。第一个瓦罐很快被那沉重的、半凝固的金属块填满底部,并且因为急速冷却而开始凝固膨胀,罐壁裂纹蔓延。
水手们赶紧换上第二个瓦罐去接续渗出的金属液滴。整个过程缓慢而艰难,渗出的量也远不如真正的铁水奔流,但每一滴暗红粘稠液体的滴落,都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当炉膛内的火焰渐渐衰弱下去,白炽光芒消退,最终只剩下暗红的余烬和刺鼻的硫硝气味时,甲板上己经摆放了三个瓦罐。每个瓦罐里,都凝结着一块形状不规则、表面坑洼粗糙、布满气孔和灰黑色矿渣的暗红色金属块。它们不再流动,却依旧辐射出灼人热浪,扭曲周遭空气,三丈内皮肤如炙!
死寂。
只有瓦罐因高温冷却而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众人粗重如牛、几乎脱力的喘息。
赵晞目光如铁钩锁住最大瓦罐。他撕下三层袍角内衬,浸透脏浊残余淡水,将右掌裹缠如厚茧。左手抓过李海的断桨作杠杆,裹布右手抵住桨身发力点,铁桨尖端楔入罐中铁块边缘缝隙!
“嘎吱——嘣!”
铁块脱离陶壁的刹那,暗红表面遇冷空气,“嗤”地腾起尺高白雾! 赵晞闪电抽手!裹布接触点瞬间焦黑碳化!
“钳来!”赵晞低喝。李海反应如电,抢过两柄卷刃砍刀,刀背相对,焦油麻绳死捆交叉点——一把粗陋铁钳瞬息成型!赵晞钳口稳咬铁块边缘棱角,双臂虬筋暴起!
“沙来!垫甲板!”赵晞暴喝,钳口紧咬铁块未松!
林默瞳孔骤缩,一脚踹翻旁边空桶:“灭火沙!快!”
两名水手连滚带爬扑向船舷——那里固定着三袋浸透海水的细石英沙!鲨牙匕划破麻袋,冰冷湿沙瀑布般倾泻,在焦黑甲板上铺出五尺见方、厚逾三寸的沙床!
钳口松——
“咚!”
暗红铁块沉重砸入湿沙!
“轰——!”
白雾爆腾如地龙翻身!沙粒遇高温玻璃化,噼啪脆响如炒豆,瞬间包裹铁块下半部!
赵晞踏沙而立,铁钳弃于一旁,声裂惊涛:
“看!此铁生于绝境熔岩,成于硫硝罡风!非神兵之胚,乃劈海之刃!是我等向死而生、夺来的一线天光!”
他手臂挥向沙中那被玻璃化沙壳半裹、依旧辐射暗红光芒的金属,吼声压过海啸:
“名之——‘华夏烬’!”
“华夏烬!!”李海独目淌血,声带泣吼!
“华夏烬!!”两百残兵以拳捶胸,甲板震颤!吼声汇聚成飓风,撞碎万里波涛!
林默鲨牙匕出鞘三寸。
精钢匕身映照沙中铁块,竟泛起灼烧般的橘红波纹!
“锵!”匕刃归鞘,鹰目如淬火钩镰钉死赵晞:“烬火灼天...殿下,好霸道的手段,好一个‘算无遗策’!”
角落阴影里,陈宜中枯指深抠空匣。那辐射而来的烘热穿透阴冷,紫檀木匣竟在他掌心泛起一丝久违的、令人心悸的微温...
“海麒麟”号依旧蹒跚于墨海,副帆呜咽。但甲板中央,沙床之上,那半掩于玻璃化沙壳中的“华夏烬”,正辐射着不屈的暗红光芒。这光芒映亮了每一张汗污血染的脸,在每一双濒死的眼眸深处,点燃了一簇名为“可能”的、永不言弃的星火。
残兵淬火,华夏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