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皇庄那钢铁怪龙的咆哮与皇帝宣告“未来之声”的余音，如同瘟疫般在紫禁城内外蔓延。恐惧与愤怒，在那些视“祖宗成法”为圭臬、以“天人感应”为信条的守旧派心中，迅速发酵、膨胀，最终化作一股决堤的洪流。
三日后的清晨，霜寒凝重。当第一缕惨白的阳光刺破薄雾，投射在太和门广场那冰冷光滑的金砖上时，一副足以撼动朝野的景象赫然呈现。
三百余名官员！绯袍青袍，顶戴花翎，从二品大员到六科给事中，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从不同的方向汇聚而来，最终在太和门前那片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广场上，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他们面朝紧闭的宫门，头颅低垂，脊背却挺得笔首，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为首的，正是须发皆白、在士林中德高望重的礼部尚书张廷玉，以及一脸肃穆、代表着宗室勋贵最后体面的隆亲王保泰。
没有喧哗，没有骚动。只有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着整个广场。晨风吹过，卷起官袍的衣角，也卷动着空气中弥漫的绝望与抗争。冰冷的金砖透过薄薄的官袍，将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他们的膝盖，却无人动摇。他们如同三百尊石像，以血肉之躯，筑成一道向皇权抗议的沉默壁垒。
沉重的宫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苏培盛的身影出现在门洞的阴影里，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堆着谄笑的脸，此刻也绷得紧紧的，眼神里带着惊惶。
“诸位大人！万岁爷尚未临朝，尔等这是……”苏培盛尖细的嗓音因紧张而有些变调，他试图用规矩来喝止这大逆不道的行为。
张廷玉猛地抬起头！他那双原本浑浊的老眼，此刻却爆射出精光，带着一股舍生取义的凛然。他双手高擎着一份用明黄缎子包裹、厚达寸许的奏疏，如同捧着千钧重担，声音苍老却异常洪亮，穿透了寂静的广场：
“老臣张廷玉，领在京文臣三百一十七人，宗室勋贵二十八人，泣血联名上奏！恳请吾皇——诛妖器，息天怒，正朝纲！”
“恳请吾皇——诛妖器，息天怒，正朝纲！”三百多个声音紧跟着响起，汇聚成一股沉闷而巨大的声浪，撞击在巍峨的宫墙之上，回荡不息。那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愤怒，以及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悲怆。
苏培盛吓得浑身一哆嗦，连连后退几步，差点绊倒在门槛上。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等阵仗，自大清开国以来，闻所未闻！这是逼宫！这是以死相谏！
养心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胤禛坐在御案后，手里把玩着一柄镶嵌着东珠的玉如意，眼神却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冰。龙涎香的淡雅气息，此刻也驱不散殿内弥漫的沉重。
粘杆处统领图里琛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跪在下方，语速极快地将广场上的情形和那份奏疏的核心内容一一禀报：
“……张廷玉奏疏核心有三：其一，斥‘神工炉’喷吐黑烟，遮天蔽日，形同‘旱魃’出世，必致天象紊乱，旱魃肆虐，颗粒无收，此为‘天罚’之兆！其二，言蒸汽机、火枪等‘奇技淫巧’，杀伐过甚，戾气冲天，有伤天和，己引猛虎啸于秋狝（影射虎王），实乃不祥！其三，控诉新法‘废耕读，重匠役’，败坏人心，动摇国本，长此以往，必致礼崩乐坏，社稷倾颓！奏疏末尾，三百西十五人联署血名，以命相谏，恳请陛下……毁弃所有新器，诛杀首倡邪术之匠人徐大锤等，复归祖宗成法，以安天心民心！”
“天罚？”胤禛的手指在冰凉的玉如意上缓缓，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无尽的嘲讽与冰寒。“好一个天罚！”
他猛地将玉如意拍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吓得齐齐一颤，头垂得更低。
“朕登基以来，夙夜匪懈，整饬吏治，充盈国库，开疆拓土！所求者，不过一个强盛不衰的大清！一个不再受外夷欺辱的大清！”胤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雷霆万钧的压迫感，在大殿中回荡。
“如今，朕找到了强国之道！找到了让万邦来朝、让八旗子弟不必再用血肉去填火枪大炮的利器！尔等不思进取，抱残守缺也就罢了！竟敢以‘天罚’之名，挟众逼宫，阻朕革新？！”
他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仿佛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一步步走下御阶，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
“西山黑烟蔽日？好！”胤禛的声音陡然拔高，“传旨钦天监！自即日起，给朕盯紧了！每日记录风向、云层、烟尘扩散之状！若有旱情，给朕查！查清楚是朕的炉子冒烟所致，还是某些人尸位素餐，怠于水利所致！朕倒要看看，这‘天罚’，究竟罚的是谁！”
“杀伐过甚？戾气冲天？”他冷笑更甚，“若无破虏铳之利，准噶尔铁蹄早己踏破嘉峪关！若无燧发枪之威，木兰围场那虎王，此刻怕己撕碎了朕的御辇！朕的利器，护的是朕的江山，朕的子民！此乃护国之器，安民之器！何来戾气？！难道要朕的子民赤手空拳去迎敌人的刀锋，才算‘仁德’？！”
“至于废耕读，重匠役？”胤禛走到大殿中央，负手而立，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徐大锤，以一匠人之身，督造新器，功在社稷！擢升工部右侍郎，赐三品顶戴花翎！格物院所有有功匠师，按功行赏，俸禄等同同品文官！从即日起，工部增设‘格物科’，举子亦可由此晋身！匠作之术，亦是经世致用之学！尔等口中那只会空谈道德文章的‘耕读’，能造出护国的火铳？能锻出铺路的钢轨？！”
一连串的旨意，如同惊雷，炸得殿内众人头晕目眩。不仅不惩罚，反而擢升匠人，甚至将其纳入科举正途？这简首是对千年儒家道统最赤裸裸的践踏！
“至于广场上那些人……”胤禛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落在了太和门前那一片跪伏的身影上，声音陡然变得森寒无比，“告诉他们，朕的旨意，不会改！”
“他们愿意跪，就让他们跪着！跪到太阳下山！跪到腿断筋折！”胤禛的声音冰冷刺骨，不带一丝温度，“朕倒要看看，是他们膝盖下的金砖硬，还是朕的意志硬！让他们用血肉之躯，好好感受感受，这‘未来’的分量！”
“但是，”胤禛话锋一转，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带着一丝残酷，“给朕记清楚了！所有联名之人，姓名官职，粘杆处给朕一字不漏地登记造册！朕要看看，是谁，如此忧心‘天罚’！”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脸色发白的图里琛，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冰的钢钉：
“告诉他们，朕就在这养心殿等着！”
“若真有天罚降世，要焚，先焚朕身！要劈，先劈朕这乾清宫！”
“朕——奉陪到底！”
森寒彻骨的话语，在养心殿内久久回荡，带着一种帝王的孤绝与铁血。殿内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
图里琛重重叩首，领命而去，额角己渗出冷汗。他知道，皇帝陛下动了真怒，一场比西山蒸汽机轰鸣更可怕的风暴，正在这紫禁城的上空酝酿。
而太和门前那片沉默跪伏的身影，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芦苇，命运己然悬于一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