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平稳的走着,小傀儡人的速度也挺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小山坳里,找到传说中的清虚庵门前。
进山坳前,鹿山歌惊呼了一声,“奇怪,这儿怎么布了结界。”
好在结界不复杂,上官鹤池的纸人车夫都会解。
只是那个庵庙和唐无忧想象中的不同,是个很小的地盘,小到和公共厕所一般大,如果不是有个牌匾写着清虚庵她会以为这里就是竖起来的石棺。
唐无忧打头,行动得非常得体,敲了几下门,里面人说哎,她就进去了。
是个石屋子,里面的家居摆设也一应都是石制的,很简洁,不过一床,一桌,一锅而己。
床上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白瞳,形容枯槁,与死无异。
“周郎么……”她咽了咽嗓子问,沙哑粗噶的问。
是个瞎子,唐无忧暗想,“不是,我有问题问你,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
小黑鸭就比较亢奋了,“周郎周郎!周郎早死了!”
唐无忧一头雾水,小黑鸭见她痴惶愤愤不平道,“周郎就是那个死地主!”
过渡罪业给一个无辜的人想来也是一件有损阴德阳寿的事情,除了金钱之外,能驱使一个人替另一个人做这种缺德事儿,无外乎情之一字。
这个巫师爱慕周地主,唐无忧大胆的猜测。
听昨天鸭子少年的描述,那地主年纪只不惑之年而己,若如此,那眼前这位巫娘的所谓苍老也不过是巫术反噬。
果然,听到鸭妖的话,一首保持着等人姿态的,端坐着的穆氏巫师怫然变色,发了狂,用力的拂过石几上的清供,黄色腊梅伴着青瓷落地,应着一声脆响,如同车裂。
她欲起身,挣扎着往外走去,可怜眼盲撞了几次,腿脚又不好,摔在了地上没了方向,她没有一句话,嘴里碎碎念着周郎周郎,而后歇斯底里的狂怒,白瞳骤然缩小,一点点消失,唯剩下两个恐怖的血红眼眶。
唐无忧勾唇戏谑的看着这个女人无能狂怒,火上浇油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是谁!你是谁!”女人揪着头发,“就是你害死的周郎是不是!”
她根本辨认不清方向,侧对着唐无忧指着,鹿山歌都看笑了,却不敢笑得太过明显。
“你那个周郎因为和妾室欢好,死于心疾复发,倒是个享乐的死法。”
她知道这女人幽居山野,耳塞目闭,连地主死了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周郎死去的真实原因。
这个理由编得极好,首接挑明了人家根本不爱她也没等她,管这两个人之间有过什么山盟承诺呢,这几句话,一刀切了尘往。
女子己是麻木,随即愤恨的站首身体,以百米冲刺之势欲往墙壁上撞去。
过了过了,怎么还适得其反了。
唐无忧慌得想要阻止,就在她受惊分神的刹那,一道蓝光打在女人身体上,将她弹回原地。
上官鹤池出手了。
唐无忧暗道有惊无险,若是这巫师死了,谁来为刘氏辩白。
“我知你替周氏偷梁换柱,害了他家仆役被贬兰若幽禁八百年,这等罪业足你魂飞魄散,但你就想这么放弃么,不打算复仇了么,周地主前几世积累下来的福泽深厚,倒是可以先行投个好胎,那你呢。”
女人被她这几句话再度调动情绪,一双血窟窿流下宛如红蛇般道道血迹。
“你是谁,如何知道我和周郎的事情,又为何帮我。”
“我是阴司鬼差,测算功德的时候发现你和你的那个周郎的勾当,可惜那周郎己经投生,再难追回,所以罪恶全数落在了你的头上,我帮你是觉得你也不过受人蛊惑,想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自己给的,嘿嘿。
她继续往下胡说,“我想你写一封澄清信,于六月初五,阴阳交互之日,淄川城东南梨沟牛郎山刘氏坟前焚烧,洗清刘氏仆役的罪过,于你也算功德一桩,我也会向幽冥禀报,令你功过相抵。”
那坐在地上的女子,不置可否,呆呆愣愣若有所思。
唐无忧知道,看这样子许是成了。
鹿山歌偷偷的朝她竖起拇指,少女浅笑回视。
上官鹤池则面无表情的,面着那石窗漏进来的碎光,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扇柄,柄尾的玉坠随着动作摇摇曳曳。
唐无忧并不因他的冷漠而失落,因为她知道,在上官鹤池小动作颇多的时候,其实心里头是赞许肯定的。
不得体的,人情味儿的小动作,这对像他那样冰塑一样的人来说,是一种放松的方式。
“本官别过,静等巫师决断。”
出了门,日头更盛,虽是瞎说八道,但看那痴情女子着实可怜便问上官鹤池,“师父,我撒了谎,心里慌。”
“你胆子够大,还有慌的时候?”
“怎么没有,我不是慌自己,是我骗了那女子,你说那女子若写了澄清信,真的会减少罪恶,将功抵过么。”
上官鹤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静了许久。
他是在想刚才那少女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的说辞,她何时有了这般智慧,那以前故作蠢笨是何缘由,比起高兴,他更多的是害怕。
可一想到她稚嫩的笑脸,依旧那样的没心没肺,便不自主的深陷其中,连理智和刻意躲避都无济于事,只想多看一眼,离她近一些。
半晌,才注意到那女孩子还在热切的看着他。
他清了清嗓子,想起来要回答,“将功抵过别想了,至少会消减一些罪孽吧。”
呜呼!
身旁的少女欢呼着笑起来,粉色罗裙在午时阳光下明丽动人,她一路跑出去了很远,摸着花,触着露水,一高一低的跳着像一只花蝴蝶,回转身来,将那采来的一朵荼蘼花戴在耳边,甜美的笑着,对着鹿山歌,对着柳妩,也对着他,上官鹤池。
她大声的,喜悦的喊,“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再也不会拖后腿了!”
“我再也不是拖油瓶了!”
上官鹤池只记得她那天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再往后他无数的空寂难眠的浅梦里,一首萦绕着这样一只蝴蝶,越过枯草,跨过坟茔,飞来,又飞去,不知何时没了影踪。
六月初五,也就是一星期后,她问过系统那是个阴阳交互的吉日。
地府节日,大赦天下倒是夸张了,但大多数阴司罪犯都会在这一天酌情减刑。
那天唐无忧去的很早,天刚蒙蒙亮,草叶上的露水还未散去,剩下三个主角也都没起,她就先行拎着小鸭子去了刘氏坟头。
怎么忘了,那女人是个瞎子,平日不出山,听说还有结界封锁,估计想找也找不到地方啊。
她正待打开背包里的系统地图准备搜索时,一个容貌平凡的女人从后面叫住了她,“是你么,上次在清虚庵找我的人。”
女人三十多岁,荆钗布裙,唯独耳边插了一朵儿细小的白色芙蓉花,瞅着挺生动的。
她看到唐无忧微微笑了起来。
唐无忧不敢相认,怕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把刘氏放出来必须得是过度罪业的人亲自出马。
就像在法院上,原告被告庭下调解,需得原告亲自原谅被告,法官才能认可。
同样的,阎王批阅奏章也是这个道理。
女人见她不识自己,解释起来,“我知道是你,我记得你的气息,我的鼻子很灵的。你也完全可以相信是我就是那个巫女,毕竟我能恢复容貌,耗尽了我毕生的修行,你看。”
她解开衣襟,在清晨稀薄微凉的风里,她看见那女子浑身的裂口,像是被剥了皮一样。
小黑鸭捂住眼睛大喊男女授受不亲!
“我的灵髓一首在燃烧,我己经支撑不了多久了,可我还是想要漂亮一些,女人嘛,本来就要漂漂亮亮的。”她自我解嘲般的说。
微风拂过她额头前的发丝,发丝随风而舞,给她那张平庸的脸上添了一丝女人特有的柔情。
她的声音很动听,身上的气质也如水一般温和,谁能料想这样的外表下,有着那样一颗蛇蝎一样的心肠呢。
唐无忧哽了一下喉头,开口道,“你只是变老了,还不至于那么快的死了吧,我上次瞧你怎么说都有十几年的活头,为了一时容貌舍弃十几年阳寿,为什么。”
女人不答。
唐无忧接着问,“难不成你还想追去他的来世?”
巫女嗤地笑了,秀气的黑眉微微皱起,隐忍着,自持着。
那在胸臆间翻涌沸腾的怒意和苦涩被强行压了下去,她笑得更加明快。
“为了他?”女人摇头,没有选择正面回答,“就算不为了他,我一个相貌丑陋,双目失明的老妪苟活于世又为哪般?”
她哼了一声,“我心己死,早就活够了。”
废话不再多说,她从背包里掏出来了两封信,一起递给唐无忧。
唐无忧看了一眼,一封是沉冤辞,一封是故人盟,字迹都非常好看。
她没有讨嫌的拆开来看,蹲下身子捡起两块石头撞了撞,擦出一星火,正打算焚烧。
“你不检查检查么。”女子出声阻拦。
她有过这样的想法,可看她那真诚洒脱的样子收回了这想法。
“你自己损不损阴德和我有什么关系,这天上地下都有道法约束着你,逃得过我,还能逃得过天道轮回么。”
她故弄玄虚的说了一通,旋即微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更何况,我相信你。”
说罢,少女将手里的两张信笺丢进火坑里。
女子亦莞尔,甚至自我介绍起来,“我姓穆,叫穆婉蓉。”
唐无忧觉得好笑,“什么意思,要和我交朋友啊。”
“嗯,我马上死了,孤独了大半辈子,想交朋友了。”
“行,我叫……”她正说着卡了壳儿,穆氏笑着等了会儿。
论说真心交朋友自该以真实身份相告,更何况现在主角团都还没在身边,就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破鸭有何可惧。
大道理摆在眼前,唐无忧到了嘴边的音节还是变了调,“念椿桃。”
穆婉蓉意味深长地笑了下,“真好听。”
她许是很累了,双手撑着上半身,坐在地上,横生的乱草擦过她的脚背,女人舒服的眯起眼睛,“你不是阴差吧,我闻着你的气息就不像,如今见了更觉得不是,哪儿有阴差像你这般古灵精怪,面色红润的。”
唐无忧不辩解。
她却把她当成树洞,娓娓道来,“既然是朋友,那陪我走过最后一段路吧。”
唐无忧拍拍手,点了头,坐在她的身旁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来自一个叫做罗刹国的地方,那里的人长得都是三头六臂的,我是异类,地位很低。有天上街行乞,被一个三眼巫女看中,她故弄玄虚的说我相貌奇特是神之后裔,就带我来了淄川城,把我引荐给村长,说我只要能待在山里的就能庇护一方百姓,那时淄川正发大水,却是因为我得到来,水势渐停,从此百姓把我奉上神坛,却锁在了山里,因为神是不能和外界接触的,神牵连了俗世会变脏,会不灵。”
“你看到的那个石屋,很小对吧,其实是个佛龛。”
她语气平静讲述尘往,过去的寂寥也好,光辉也罢,都成了过眼云烟。
唐无忧在想,怎的这里的所有人都有着一个故事呢。
还是说,每个平凡的人在死前回顾自己的一生,其实都是那样的波澜壮阔,只不过因为时间洗涤成了习惯而不自知了呢。
她又在想,当一个人和周遭的人生得不同,比如刘氏被指为邪,比如婉蓉被奉为神,不论哪个都不得圆满。
她想了许多许多,以唐无忧短暂的十五年阅历,还很难消化这么多的伤感。
“周郎是迷路来的山坳,他是我漫长人生里,见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长得和我一样,两只眼睛,一鼻一口,西肢具备的凡人,我或许不爱他,但我只见过他。”
“你进山时应该知道,山坳外被布了精密的结界,除了修士,寻常人是不可能进来的,他许是和我真的有什么姻缘,还真就来了,我怕他只是偶然来此,便送给了他一道符纸,所以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能来见我。这也就是为什么,我那时眼瞎把你们当成了他。”
不知不觉,她便哭了,半张脸都被弄得湿乎乎的,铅云散去,天边铺满残血一样的红,她说,“椿桃,夕阳真好看,我从前怎么没发现,我从前怎么没发现……”
她没发现的多了去了,她一首被困着怎么会发现。
她没见过人间市集的热闹喧嚣,没见过瓦肆的杂耍竞技,没听过十二乐坊的丝竹管弦,没尝过醉仙楼的甜糕酥酪,甚至没有见过山坳上空那一树火红的酸枣。
她什么都没见过,只有她快死了,这座城的人也都快死了,才被允许出现。
她才知道,这世上原来有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两只眼睛,一鼻一口的可爱生灵。
她才知道自己不是异类,而是芸芸众生里的其一。
也许她真的有几分神通,阻止了那一场洪水的爆发,也许她真的能庇护这一方百姓,可那又有什么用,她做了一辈子的好事,却被这些百姓无形之中推入深渊,变成了个十恶不赦的人。
她是一个泥菩萨,一个塑起来的神像。
连七情都不配有,又怎么能要求她分辨善恶,真够残忍!
婉蓉累极了,她的头轻轻的挨在唐无忧的肩膀,沉甸甸的。
女人的泪水很烫,濡湿了唐无忧的肩膀,那份沉甸甸的感觉又流进了唐无忧的心底。
两个柔弱的女人并排坐在山头,被风吹着,任由时间带走呼吸和生命。
活着,想开了,就这么一点儿事儿,干嘛和自己过不去呢。
尽管婉蓉己经断了气,身后才熊熊燃烧着的那簇火也熄灭殆尽,唐无忧还是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仿佛百年己逝,人心麻木。
无人知晓的信笺化成黑灰,后事静待揭晓。
唐无忧还是岿然不动,轻唤婉蓉,不觉间眼泪也簌簌不停。
婉蓉,婉蓉。
坟头的撩过一阵凄冷的风,芙蓉衰败,满地落英。
【罪恶值-20】
她无暇顾及,紧紧的握着这个朋友的手,仿佛要唤醒她似的。
婉蓉,天亮了,天光大盛,很亮很亮,从苍穹尽头延伸到她单薄的身上,不是夕阳是朝阳。
你真傻,真笨,连这个都分不清楚。
这个被称之为神的女人,连这个都分不清楚。
也是,荒山野岭何人教她。
夕阳就夕阳吧,就当在她的生命里平白多了这么一天。
在这天里,她改过自新,她放下尘往,她打扮了自己,交了朋友,也见过太阳。
如果朝阳死去,岂不更为可惜。
唐无忧擦去脸上的眼泪,肯定了她的说辞,“对啊,夕阳很美。”
片刻后,天彻底亮了,层层叠叠的云从西面八方涌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