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课长那道冰冷的审视目光,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徐浩宇在热海市役所的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他收敛了过于外露的兴奋,新买的夹克被小心收起,重新换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在庶务课,他扮演着一个更加沉默、更加勤勉、甚至有些木讷的底层临时工形象,将那份因“技术快递”成功带来的底气深深埋藏。
然而,野心的火种一旦点燃,便只会越烧越旺。表面上,徐浩宇是那个只懂得埋头整理文件、跑腿送信的“徐桑”。暗地里,他的“鼹鼠行动”却更加系统化和目标明确。他利用对市役所内部流程的逐渐熟悉,开始绘制一张无形的“藏宝图”:
* **锁定“富矿”课室:** 土木课(老旧基建图纸)、水道课(废弃净水/污水处理技术)、环境课(早期垃圾处理方案)、甚至总务课尘封的“资产报废清单”(里面往往罗列着被淘汰设备的型号和参数)成了他重点“关注”的对象。
* **建立“线人”(被动):** 他刻意与传达室负责信件收发、消息灵通的老大爷铃木桑搞好关系,每次跑腿都顺手带点小点心(用那笔“资料费”买的),闲聊几句。铃木桑人老寂寞,很快就把徐浩宇当成了倾诉对象,无意中透露了不少内部八卦和哪个课室又在清理“陈年垃圾”的消息。
* **“借阅”制度化:** 他不再满足于偷偷摸摸翻阅,而是以“高桥系长要求整理归档历史资料以备查询”为由(高桥对此不置可否,默许了),开始名正言顺地向其他课室“借阅”那些被标注为“过期无用”的旧档案和图纸,带回庶务课慢慢“研究”。这为他大规模、系统性地“备份”提供了掩护。
源源不断的“技术宝藏”被发掘、复制、封装,然后通过那条己经验证可靠的“快递通道”流向国内。表哥徐建军的回信频率和热情明显增加,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车间主任”位置的志在必得和对表弟“神通广大”的惊叹。省机械研究所的刘工也通过徐建军转达了更具体的技术需求,甚至开始询问某些“资料”中模糊不清的技术细节。徐浩宇的“小金库”也在缓慢但稳定地增长,这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操作空间。
就在徐浩宇觉得自己逐渐在热海体制边缘的污泥里扎下根须,并开始汲取养分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危机”——或者说,一个需要利用重生知识解决的“契机”——主动找上了门。
这天,徐浩宇被派去给土木课送一份文件。刚走到土木课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其中一个沙哑而激动的声音异常熟悉。
“拜托了!吉田课长!再宽限一个月!就一个月!”是山田老师傅!他佝偻的身影在土木课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无助和激动,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一张纸,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山田桑,我很理解你的困难!”土木课长吉田是个油滑的中年人,声音带着公式化的无奈,“但是规定就是规定!你们‘山田铁工所’承包的这段町内道路排水沟修缮工程,工期己经严重超期了!町内会的投诉电话都快打爆了!按照合同,我们有权终止合约并追索违约金!”
“我知道!我知道!”山田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可是……那批订制的特殊规格的铸铁排水格栅……供货商突然倒闭了!全日本都找不到现货!我联系了好几家铸造厂,要么开价高得离谱,要么模具费我们根本负担不起!工期全耽误在这上面了!吉田课长,求求您,看在我这把老骨头为热海市政干了几十年的份上……”
“山田桑,市政工程讲究的是效率和规则!不是人情!”吉田课长不耐烦地打断,语气冰冷,“要么,你三天内拿出解决方案,确保一周内完工!要么,按合同办!你自己选!” 他挥挥手,示意山田离开,显然不想再纠缠。
山田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佝偻的背脊弯得更深了,失魂落魄地转身,正好撞见站在门口的徐浩宇。他浑浊的眼睛看了徐浩宇一眼,似乎认出了这个在东京废品厂和热海市役所有过几面之缘的年轻人,但眼神空洞,没有任何交流的欲望,只是像一具行尸走肉般,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徐浩宇将文件交给吉田课长,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吉田对旁边下属的抱怨:“……老顽固!死抱着他那点过时的手艺!现在谁还用那种老式铸铁格栅?又笨重又贵!随便找家厂子用树脂复合材料做,又快又便宜!非得钻牛角尖……”
**“树脂复合材料排水格栅!”**
这个关键词像一道闪电劈进徐浩宇的脑海!他重生前的模糊记忆瞬间被激活!他想起来了!就在泡沫破裂后不久,日本确实兴起了一股用新型树脂复合材料替代传统金属市政构件的风潮!原因很简单:成本!泡沫破灭后,政府预算锐减,承包商为了活下去,必须寻找更廉价的替代方案!而树脂复合材料,以其重量轻、耐腐蚀、安装便捷、**最重要的是价格低廉**,迅速在小型市政工程中普及开来!
山田老师傅的困境,根源在于他作为老派工匠的固执和对传统铸铁工艺的坚持,以及对新兴材料市场的完全脱节!他还在用泡沫时代的老思维(寻找高精度铸造)解决泡沫破灭后的新问题(成本至上)!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徐浩宇脑中成形。这不仅仅是一个解决山田困境的机会,更是一个向市役所内部展示“价值”、甚至可能获得更多“便利”的契机!
他不动声色地完成送文件的任务,回到庶务课。等到午休时间,办公室人最少的时候,他快步走出市役所,朝着山田铁工所的方向走去。那是一个位于热海市边缘、靠近山脚的小作坊,招牌都褪色了。
作坊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同样年纪不小的工人无精打采地坐着。山田独自一人蹲在角落里,对着几张复杂的老式铸铁格栅设计图纸发呆,背影写满了绝望。
“山田师傅?”徐浩宇轻声喊道。
山田缓缓回头,看到徐浩宇,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是你啊……市役所的人?是来下终止通知的吗?”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不,山田师傅。”徐浩宇摇摇头,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我刚从土木课过来,听到了一点……关于排水格栅的事。”
山田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你都听到了……完了……山田铁工所……要毁在我手里了……” 他痛苦地捂住了脸。
“山田师傅,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徐浩宇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引导性的平静。
“转机?”山田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什么转机?你能找到那种铸铁格栅?”
“不,不是铸铁。”徐浩宇摇摇头,首视着山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树脂复合材料**。”
“树……树脂?”山田愣住了,脸上写满了困惑和排斥,“那种塑料玩意儿?不行!绝对不行!强度不够!不耐用!用在市政工程上是偷工减料!” 老技工的骄傲和对新材料的本能抵触让他立刻否定。
“山田师傅!”徐浩宇加重了语气,他知道必须打破老人的固有观念,“您听我说!现在不是泡沫时代了!政府没钱了!吉田课长他们关心的不是能用一百年,而是能用三五年,而且**足够便宜**!树脂格栅,重量只有铸铁的几分之一,安装速度快几倍,**成本更是低得多**!东京、大阪那边,很多小型工程己经在用了!”
他利用重生者的“先知”,将未来几年会迅速普及的趋势,包装成当下东京大阪的“普遍现象”,以增强说服力。
“而且,”徐浩宇趁热打铁,“我知道静冈市就有一家专门生产这种市政用树脂复合材料构件的厂子,叫‘昭和树脂工业’,规模不大,但技术成熟!他们肯定有现成的模具,可以快速生产您需要的规格!价格,绝对比您找铸造厂开模便宜一大截!”
“昭和树脂工业?”山田将信将疑,这个名字他完全陌生,“你……你怎么知道?”
“我在东京打工时认识的一个朋友,在建筑行业,听他提过。”徐浩宇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山田师傅,这是唯一能在一周内解决您问题的办法!也是唯一能保住山田铁工所和您手下这些老师傅饭碗的办法!试试看,总比坐以待毙强吧?”
徐浩宇的话,精准地戳中了山田最在乎的两点:保住作坊和手下老伙计的饭碗。他脸上的抗拒和怀疑开始松动,眼神激烈地挣扎着。对传统技艺的坚守和对现实的残酷妥协,在他苍老的脸上交织。
“……真的……行吗?”山田的声音带着颤抖和不甘。
“行不行,打个电话问问不就知道了?”徐浩宇掏出纸笔,凭借重生记忆,写下了昭和树脂工业的联系电话(他前世研究日本产业史时偶然记住的),“就说您是热海市土木工程承包商,急需一批特定规格的树脂排水格栅,问他们最快多久能供货,什么价格!”
山田颤抖着手接过纸条,看着上面陌生的电话号码,又看了看徐浩宇年轻却异常笃定的脸,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几个同样眼巴巴望着他的老伙计。他猛地一咬牙,像下了某种重大的决心,佝偻着背,走向角落里那台老旧的黑色电话机。
电话拨通了。山田用沙哑的声音,磕磕绊绊地询问着。徐浩宇站在一旁,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虽然有把握这家厂子存在,但具体产能和价格,完全是未知数。
几分钟后,山田挂断了电话。他转过身,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茫然。
“怎么样?”徐浩宇急切地问。
“他们……他们真有模具!”山田的声音像是梦呓,“规格……正好有接近的!稍微调整一下就行!价格……价格只有我找铸造厂报价的三分之一!而且……他们仓库有部分存货,调整模具加生产,最快……西天就能全部交货!”
作坊里瞬间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几个老工人压抑的欢呼!绝处逢生!
山田猛地抓住徐浩宇的手,那双布满老茧、沾满油污的手因为激动而异常有力,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徐浩宇,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一种重新认识般的审视:“徐桑!你……你救了山田铁工所!救了我和这帮老兄弟!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徐浩宇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露出谦逊的笑容:“山田师傅,您言重了。我只是碰巧知道点信息,能帮上忙就好。” 他知道,这份人情,远比金钱更有价值。
山田解决了燃眉之急,对徐浩宇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再是那个麻木落魄的老技工,看向徐浩宇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徐桑,以后在市役所……或者在热海,有什么需要我这把老骨头帮忙的,尽管开口!”
危机解除,徐浩宇在市役所的处境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吉田课长得知山田竟然真的找到了替代方案并按时完工,惊讶之余,对徐浩宇这个“碰巧提供信息”的临时工也高看了一眼,至少不再把他当作纯粹的空气。更重要的是,徐浩宇“解决”了町内会投诉的麻烦,间接帮土木课(和他自己)避免了追责,吉田课长在佐藤面前提起这事时,难得地说了句“那个临时工徐桑,脑子还挺活络”。
佐藤课长听到汇报时,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徐浩宇,但这次,怀疑中似乎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兴趣?他依旧没说什么,但徐浩宇能感觉到,头顶那把悬着的剑,似乎稍微抬高了一点点。
回到庶务课那个布满灰尘的角落,徐浩宇看着窗外热海阴沉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着口袋里那把偷偷配好的、可以打开资料室深处某个“待销毁”文件柜的钥匙(这是他最近利用跑腿之便“顺”来的小成果)。
利用重生知识解决山田的危机,不仅巩固了他在市役所的地位,消除了部分怀疑,更重要的是,他成功地将触角伸向了体制外的技术资源——山田铁工所,以及通过山田可能接触到的其他本地中小企业!这些在泡沫破裂中挣扎求存的小厂,往往掌握着一些虽非顶尖、但非常实用、甚至被大企业忽视的“边缘技术”。而它们,将成为徐浩宇下一步“挖墙角”行动中,比市役所文件堆更鲜活、更丰富的宝藏!
“扎根体制,挖空墙角……” 徐浩宇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笑意。他的根须,正在这片名为热海的废墟土壤里,扎得更深,蔓延得更广。而市长室的方向,似乎也在这盘根错节的根系延伸中,变得不那么遥不可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