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骤雨
明河市的夏天，闷热得像一块浸透了脏油的破抹布，死死捂在人的口鼻上。蝉鸣在窗外嘶哑地叫嚣，却压不过教室里老旧吊扇吱呀作响的徒劳挣扎。空气粘稠，弥漫着粉笔灰、汗味和青春期特有的躁动不安。
林羽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摊开的数学练习册，目光却穿透了模糊的玻璃，落在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上。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冰冷。练习册上那些曾令他游刃有余的复杂公式，此刻像扭曲的蝌蚪，在眼前模糊成一片。
三天了。
父亲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被一张冰冷的黑白遗照取代。照片上的父亲，眼神里残留着最后的不甘与绝望，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羽的心上。
“林羽！发什么呆？上来解这道题！”讲台上，数学老师不满的敲击声将他从冰冷的深渊里拽回。
教室里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好奇、探究，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的漠然。林羽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沉默地站起身。他身形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鼻梁上架着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是死水般的沉寂。
他走上讲台，拿起粉笔。题目不算难，一个关于空间几何的证明题。曾经的他，解题思路清晰流畅，笔走龙蛇。但今天，粉笔在黑板上划出的轨迹，僵硬而滞涩。一个简单的辅助线，他画了两次才勉强成形。教室里开始响起压抑的嗤笑声，尤其是后排。
“啧，学霸也掉链子了？”
“听说他爸破产跳楼了？啧啧，真惨。”
“活该，以前清高得跟什么似的，现在蔫了吧唧的……”
细碎的议论声如同毒蛇，钻进耳朵。林羽握着粉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粉笔“啪”地一声断成两截。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只有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
“下去吧，心不在焉！”数学老师不耐烦地挥挥手，语气里满是失望。这失望，比那些嘲笑更让林羽窒息。他曾经是老师的骄傲，是“别人家的孩子”。如今，那层光环碎裂，只剩下满地狼藉的怜悯和嫌弃。
他沉默地走回座位，无视了同桌投来的、欲言又止的担忧目光。那是苏瑶，明河一中公认的校花。她有一双清澈如泉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对林羽的关切和心疼。林羽能感受到那目光的温度，但他不敢回应。他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翅膀的雏鸟，只想把自己缩进最深的角落，舔舐伤口。家庭的崩塌，让他觉得自己背负着一种无形的耻辱，任何靠近的温暖，都只会灼伤他，也灼伤对方。
放学的铃声如同救赎。
林羽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他低着头，快步穿过喧闹的走廊，只想快点回到那间狭小、充斥着消毒水和母亲压抑咳嗽声的出租屋。
“喂！丧家犬，跑那么快干嘛？急着去给你那死鬼爹收魂啊？”
一个刺耳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扎在林羽后背上。
林羽脚步猛地顿住。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赵刚。富二代，校霸，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在学校里横行霸道，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恨不得把所有看不顺眼的人都踩在脚下。他身边永远跟着几个流里流气的跟班，此刻正不怀好意地围了上来，堵住了林羽的去路。
赵刚穿着限量版的球鞋，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他比林羽高半个头，体格也壮实不少，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林羽，眼神像在打量一件垃圾。
“听说你家那破厂子倒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啧啧，你爸倒是聪明，一跳了之，把烂摊子留给你和你那病秧子妈？”赵刚的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慢悠悠地吐出来，享受着林羽身体微微颤抖的反应。“以前不是挺能耐吗？次次考试压我一头？现在怎么不吭声了？哑巴了？”
周围路过的学生纷纷侧目，却没人敢上前一步。赵刚的恶名和他的家世一样，是明河一中无形的禁区。
林羽低着头，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胸腔里翻腾的暴怒和屈辱。他不能动手。妈妈还在医院，需要钱，需要他。他惹不起赵刚，惹不起赵刚背后那个在明河市盘根错节的家族。
“滚开。”林羽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
“哟呵？还敢还嘴？”赵刚夸张地挑挑眉，脸上的嘲弄更浓了。他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拍打着林羽的脸颊，动作充满了侮辱性。“让你滚？你算什么东西？一个爹死了，妈快死的穷光蛋，也配叫我滚？”
“啪、啪”的拍打声在走廊里异常清晰。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林羽的头顶，眼前瞬间血红一片。父亲的遗容，母亲苍白的脸，还有眼前这张令人作呕的、写满恶毒的脸，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几乎要冲垮他理智的堤坝。
就在他几乎要失控挥拳的瞬间，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插了进来，像一堵坚实的墙，挡在了林羽和赵刚之间。
“赵刚！你他妈有完没完？欺负老实人算什么本事？”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天生的莽撞和义愤。
是张峰。
林羽的发小，也是他在这冰冷学校里唯一的依靠。张峰长得人高马大，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穿着洗得变形的篮球背心，露出的胳膊肌肉虬结。他此刻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怒视着赵刚，像一头被激怒的年轻公牛。
“张峰？又是你这头蠢牛！”赵刚看清来人，脸上的厌恶更深了，但眼底也掠过一丝忌惮。张峰的蛮力和不要命的打架方式，在学校里也是出了名的。“关你屁事？滚一边去！”
“欺负林羽，就关老子的事！”张峰毫不退让，胸膛一挺，几乎要顶到赵刚的鼻子。“有种冲我来！”
赵刚身后的几个跟班立刻上前一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赵刚脸色阴晴不定地看了看像座山一样挡在前面的张峰，又瞥了一眼张峰身后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的林羽，忽然咧嘴一笑，笑容里满是阴险：“行，张峰，你有种。今天给你个面子。不过……”他拉长了声音，目光如同毒蛇般缠绕着林羽，“丧家犬，你给我等着。放学后，东街后巷，‘老地方’，有种别跑。就你一个人来！敢带帮手，或者不来……嘿嘿，我让你妈连最后那口医院走廊的空气都吸不上！听清楚了吗？”
赤裸裸的威胁，首指林羽最大的软肋。
林羽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第一次爆发出骇人的寒光，死死盯住赵刚。
赵刚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寒，但随即被更大的恼怒取代。他冷哼一声，带着跟班，趾高气扬地撞开张峰的肩膀，扬长而去。
“操他妈的！”张峰冲着赵刚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转身扶住林羽的肩膀，“羽子，别怕！放学我跟你一起去！揍死那帮狗娘养的！”
林羽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到极致。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不，峰子。他指名道姓，要我一个人去。”
“那怎么行？！那帮孙子下手没轻没重！你一个人去就是送死！”张峰急了。
“我妈……”林羽只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和决绝。
张峰瞬间哑火了。他明白林羽的意思。赵刚家有钱有势，真能做出让医院把林羽妈妈赶出来的事。他看着林羽苍白的脸，那双平时温和甚至有些书卷气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东西，冰冷而黑暗。
“妈的！”张峰重重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那我在巷子口等你！万一……万一不行，你就喊！我他妈冲进去跟他们拼了！”
林羽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推开张峰的手，默默地背起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独自一人，走进了下午依然炽烈的阳光里。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层厚重的、名为绝望和愤怒的阴影。他挺首的背影，像一把即将出鞘的、染血的刀。
放学后的东街后巷，是明河市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这里堆满了附近餐馆倾倒的泔水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墙壁上布满了斑驳的污迹和不堪入目的涂鸦。夕阳的余晖吝啬地洒下几缕，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破败和肮脏映照得更加清晰。
林羽独自一人站在巷子中央，书包放在脚边。他脱掉了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T恤，清瘦的身形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孤狼般的决绝。眼镜被他小心地折叠好，放进了裤兜。没有镜片的阻隔，那双眼睛彻底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冰冷、沉寂，深处却燃烧着幽暗的火焰。
脚步声杂乱地响起。
赵刚带着他那西个惯常的跟班，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堵住了巷口。他们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
“哟呵？还真敢一个人来？有种！”赵刚叼着烟，夸张地鼓起掌来，烟头的红光在昏暗里一闪一闪。“看来你那病鬼妈，还真是你的软肋啊！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
林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像在看一群跳梁小丑。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赵刚的笑声戛然而止，心里莫名地有点发毛。
“装你妈深沉！”赵刚恼羞成怒，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灭。“给老子打！打到他跪下来叫爹为止！妈的，看你那死鱼眼就不爽！”
西个跟班狞笑着围了上来。他们都是常打架的混混，对付林羽这种“书呆子”，在他们看来就是手到擒来。其中一个黄毛最是积极，抢先一步冲上来，挥拳就朝林羽的面门砸去，带起一股恶风！
就在拳头即将触及鼻梁的瞬间，林羽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不像平时的他！没有躲闪，反而猛地向前一步，身体微侧，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叼住了黄毛的手腕！同时，右腿膝盖如同蓄满力的攻城锤，带着全身的重量和积压了数日的暴戾，狠狠顶向黄毛毫无防备的小腹！
“呃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撕裂了巷子的寂静！黄毛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小腹炸开，瞬间席卷全身，胃里的东西疯狂上涌。他双眼暴凸，身体像煮熟的大虾一样弓了起来，捂着肚子跪倒在地，干呕不止，连惨叫都变成了嗬嗬的抽气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赵刚，包括剩下的三个跟班，甚至包括躲在巷子口阴影里、攥紧拳头随时准备冲进来的张峰！
谁也没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甚至显得有些懦弱的林羽，出手竟然如此狠辣、精准！那记膝撞，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林羽没有停手！黄毛的惨叫如同点燃了他体内积压己久的炸药桶！他猛地松开黄毛的手腕，在另一个红毛跟班惊愕挥拳的瞬间，身体顺势下沉，一个扫堂腿狠狠扫在对方支撑腿的脚踝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啊——我的脚！”红毛惨叫着栽倒在地，抱着明显扭曲的脚踝哀嚎翻滚。
兔起鹘落，电光火石之间，两个跟班己经失去了战斗力！
剩下的两个跟班彻底被吓破了胆，看着林羽那双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野兽般幽光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们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哪里还有刚才的嚣张气焰。
“废物！一群废物！”赵刚又惊又怒，脸都扭曲了。“一起上！给我弄死他！”他一边吼着，一边自己也从腰间摸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弹簧刀，“啪”地一声弹开刀刃！
看到刀，剩下的两个跟班似乎找回了一点勇气，再加上赵刚的威逼，怪叫着再次扑了上来，一个抱腰，一个挥拳打向林羽的后脑！
林羽眼中寒光爆射！他猛地侧身躲过抱腰的擒抱，同时左臂曲肘，如同钢鞭般向后猛击！肘尖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在抱腰那人的太阳穴上！
“咚！”一声闷响！
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眼前一黑，软软地瘫倒在地。
几乎在同时，林羽无视了砸向后脑的拳头，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拧转，右手五指张开，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抓住了最后一个挥拳打来的绿毛的手腕！他眼中戾气一闪，五指猛地发力下压、外旋！
“啊——！！”绿毛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被扭曲，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跪倒在地。
瞬息之间，西个跟班全躺下了！哀嚎声、呻吟声在肮脏的后巷里此起彼伏。
林羽微微喘息着，T恤上沾染了尘土和一点不知是谁的血迹。他缓缓转过身，看向唯一还站着的赵刚。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冷硬如刀的轮廓，另一半脸则隐在浓重的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里面翻涌着最原始的暴戾和仇恨。
赵刚握着弹簧刀的手在发抖。他看着地上翻滚哀嚎的手下，再看看一步步朝他走来的林羽，那眼神……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神！是野兽！是厉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色厉内荏地挥舞着刀子：“你……你别过来！我爸是赵天豪！你敢动我，我爸弄死你全家！”
“全家？”林羽的脚步没有停顿，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的回响，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我还有家吗？” 他离赵刚只有三步之遥，那股冰冷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赵刚彻底崩溃了！他怪叫一声，不是进攻，而是转身就想跑！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林羽动了！他像一头蓄势己久的猎豹，猛地蹬地前冲，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目标不是赵刚的后背，而是他握着刀的手腕！
林羽的左手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扣住了赵刚持刀的手腕！巨大的力量让赵刚感觉手腕像是被铁箍锁住，剧痛传来，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
“当啷！”弹簧刀掉落在肮脏的水泥地上。
紧接着，林羽的右手握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咔吧”的轻响。他眼中最后一丝人性化的光芒被纯粹的、毁灭性的黑暗吞噬！所有的屈辱、丧父之痛、母亲的病弱、被践踏的尊严……所有的恨意和痛苦，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涌向他紧握的拳头！
这一拳，带着他全部的生命重量，带着对这个不公世界的无尽诅咒，撕裂空气，朝着赵刚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狠狠砸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巷子口的张峰，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巷子深处堆积的破旧木箱旁。那是一个穿着灰扑扑、毫不起眼旧夹克的老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如同深潭古井，平静无波地注视着眼前这场少年人的生死搏杀。
他看到了林羽眼中那毁灭一切的黑暗，也看到了那即将挥出的、足以彻底改变两个少年命运的致命一拳。
老人浑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惋惜？是了然？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个早己看透一切的旁观者。他的出现和存在，本身就像这破败后巷里一个突兀又和谐的注脚。
林羽的拳头，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距离赵刚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只有不到一寸！
赵刚甚至能感受到那拳锋上凝聚的冰冷杀意和毁灭性的力量，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彻底笼罩，他裤裆一热，一股腥臊味弥漫开来——他失禁了。极致的恐惧让他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着剧痛和黑暗的降临。
然而，预期中的剧痛并未到来。
拳头，在距离赵刚鼻尖不足一厘米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住了！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林羽的身体因为强行收住这凝聚了全身力量的一拳而剧烈地颤抖着，手臂上的肌肉贲张虬结，青筋如同小蛇般暴起。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合着刚才打斗沾染的尘土，顺着额角滑落。
他停住了。
不是因为害怕赵刚父亲的报复，也不是因为突然的心软。
是母亲的脸。
那张苍白、虚弱、因为咳嗽而痛苦蹙起的脸，毫无征兆地、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那双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无尽的悲哀和……对他沉沦的恐惧。
“小羽……别……别做傻事……”母亲虚弱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带着绝望的哀求。
这哀求，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他被仇恨和暴戾填满的胸膛，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也让他沸腾的血液瞬间冷却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的清明，让他硬生生扼住了这毁灭性的一击！
赵刚等了片刻，没有等来预想的剧痛，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看到的是林羽那双近在咫尺、依旧冰冷刺骨、却似乎多了一丝挣扎的眼睛。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瞬间淹没了他，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满是污水的泥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再也说不出半句狠话。
林羽缓缓地收回了拳头。他看着瘫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的赵刚，眼中没有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片更深的、死寂的荒芜。复仇的稍纵即逝，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虚和对自身沉沦的厌恶。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把赵刚掉落的弹簧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微微一颤。他没有看赵刚，只是用袖子仔细擦掉刀柄上的指纹，然后随手将它扔进了旁边一个散发着恶臭、满是油污的泔水桶里。
“当啷。”一声轻响，刀沉入了污浊的底部。
做完这一切，林羽才慢慢转过身。他没有理会地上哀嚎的跟班，也没有再看一眼失魂落魄的赵刚。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巷子口目瞪口呆的张峰，最后，落在了巷子深处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灰衣老人身上。
老人的目光与他平静地对视着。没有惊讶，没有恐惧，也没有赞赏或鄙夷。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仿佛早己洞悉了世间一切因果，包括林羽此刻内心的挣扎和剧变。
林羽的心头微微一震。这老人是谁？他什么时候在那里的？看到了多少？那双眼睛……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悸。
但此刻的林羽，没有心力去探究一个陌生老人的来历。他只觉得无比疲惫，身体和精神都像被抽空了一样。家庭的破碎，母亲的病痛，学校的屈辱，刚刚爆发的血腥暴力……像无数条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将他拖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
他默默地走到墙边，捡起自己的书包，拍掉上面的灰尘。动作机械而僵硬。
“羽……羽子？”张峰这才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跑过来，看着林羽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后怕。“你……你没事吧？刚才……刚才吓死我了！”
林羽摇摇头，没有说话。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隔绝了部分视线，也隐藏了他眼中翻涌的情绪。他看了一眼巷子里的一片狼藉——哀嚎的混混，失禁的赵刚，还有那个静静伫立在阴影里的老人——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而血腥的噩梦。
“走吧。”林羽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浓浓的倦意。
张峰张了张嘴，想问什么，但看到林羽那死寂般的神情，又把话咽了回去。他赶紧扶住林羽有些摇晃的身体（更多是精神上的冲击），警惕地看了一眼赵刚他们，然后搀着林羽，快步离开了这个如同修罗场般的后巷。
在他们身后，瘫在地上的赵刚，怨毒而恐惧的目光死死盯着林羽消失的方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而那个灰衣老人，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浑浊的目光扫过地上呻吟的混混，最后落在泔水桶的方向，仿佛穿透污浊的液体，看到了那把沉底的刀。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解读的弧度，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尘埃落定的了然。随即，他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消失在巷子深处堆积如山的废弃杂物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黑暗如同浓墨般迅速吞噬了整条后巷，只留下浓重的血腥味、泔水的恶臭，以及无声的、预示着更大风暴的压抑死寂。林羽那挺首却无比沉重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很长，一步步融入了明河市愈发深沉的夜色里。
他踏出了第一步，踏入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狂途。前方是更深的黑暗，还是血色的黎明？无人知晓。只有冰冷的夜风，呜咽着穿过城市的高楼缝隙，如同亡魂的低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