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报告的墨迹未干,青藤高中的阴影却像藤蔓般缠绕在沈弈的心肺,勒得他喘不过气。
陈默凝固的樱桃红嘴唇,柳青青骸骨口中刺目的紫色糖纸,张伯那刻骨绝望的控诉,郑守仁崩溃的呓语……
这些画面如同鬼魅的幻灯片,在他合眼的黑暗中循环播放。
破案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疲惫与对人性暗面的冰冷认知。校医室消毒水的味道都仿佛掺杂着旧校舍的腐臭。
“弈哥,再这么下去,你得先给自己开点安眠药了,还是超大剂量那种!”损友周胖子把一罐冰啤酒重重搁在沈弈堆满卷宗的办公桌上,震得灰尘飞舞。
旁边的李响,绰号“猴子”,正没心没肺地刷着手机,突然眼睛一亮。
“嘿!内蒙古大草原十月金秋特惠!绿油油的草场,蓝天白云,风吹草低见牛羊…重点是,离这儿够远!够清净!哥们儿,请个长假吧!再憋下去,我怕你哪天把我们都当嫌疑人给解剖了!”
“清净”这个词,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沈弈紧绷的心弦。
远离钢筋水泥的丛林,远离阴谋与死亡的腐臭,去那辽阔得能吞噬一切烦恼的天地…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疯狂蔓延。沈弈几乎没怎么犹豫,一封措辞“身心俱疲,亟需休养”的请假条就递了上去。
校长巴不得这位“瘟神”暂时离开风暴中心,批得飞快。
三天后,一辆租来的越野车咆哮着冲出了城市的边界线,载着三个逃离过去的男人。
沈弈、周胖子、猴子,还有猴子死活要带的无人机“铁鹰”,驶向传说中十月依旧绿意盎然的锡林郭勒草原。
车子驶入草原腹地时,沈弈胸腔里那团积郁的浊气,确实被眼前的景象冲散了大半。
十月的阳光是金色的,慷慨地泼洒在无垠的草甸上。
草是真的绿,绿得油亮,在微风中翻涌着层层叠叠的波浪,一首铺展到与湛蓝如洗的天空相接的地平线。空气清冽得如同山泉,带着青草、泥土和牲畜粪便混合的、原始而充满生机的气息。远处洁白的蒙古包像散落的珍珠,成群的牛羊如同移动的云朵。牧人悠扬的长调随风飘来,带着苍茫与自由。
“哇靠!这才叫生活!”周胖子摇下车窗,贪婪地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肥肉都舒展开了。猴子早就放飞了“铁鹰”,无人机嗡鸣着掠过草尖,镜头捕捉着壮丽的景色。
沈弈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感受着阳光透过车窗晒在脸上的暖意。紧绷的神经第一次真正松弛下来。
也许,这广袤的天地真能涤荡掉那些阴暗的记忆。他甚至允许自己产生了一丝微弱的期待。
按照网上攻略,他们预定的是一家口碑不错的牧民家庭旅馆——巴特尔家。导航显示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个叫“乌兰湖”的小湖泊附近。
然而,当车子按照导航拐下主路,驶上一条越来越颠簸、越来越狭窄的土路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开始在沈弈心底滋生。
西周的景色依旧壮美,但过于安静了。除了风声和引擎声,几乎听不到鸟鸣虫叫。草浪翻滚的节奏也显得有些…刻意?单调?
“这路…也太破了吧?巴特尔家不是网红民宿吗?怎么跟进了无人区似的?”猴子嘟囔着,操控着无人机试图寻找蒙古包的踪影。
“快了快了,导航显示还有两公里。”周胖子盯着手机屏幕。
终于,几座孤零零的蒙古包出现在视野尽头,背靠着一片不算高但连绵起伏的山丘,面朝着波光粼粼的乌兰湖。
景色绝佳,但位置确实偏僻得过分。
车子在最大的一座蒙古包前停下。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笑容憨厚的蒙古汉子迎了出来,正是主人巴特尔。
他热情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招呼:“欢迎!远方的朋友!扎西德勒!”
他身后跟着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眼神有些躲闪,是他的儿子阿古拉。
巴特尔的热情像草原上的篝火,温暖而首接。醇香的奶茶,手把肉的香气,悠扬的马头琴声…
周胖子和猴子很快沉浸在异域风情和美食中,大快朵颐,高声谈笑。沈弈也努力融入,品尝着鲜嫩的羊肉,听着巴特尔讲述草原的传说和自家的牧群。
然而,职业本能如同蛰伏的毒蛇,并未完全沉睡。
第一丝裂痕:巴特尔声称自家有几百头羊,是这片草场的大户。但沈弈的目光扫过蒙古包外圈着的羊圈——里面的羊稀稀拉拉,顶多几十头,而且大多毛色暗淡,精神萎靡,与巴特尔描述的“膘肥体壮”相去甚远。圈栏也显得破旧失修。
第二丝疑虑:喝茶闲聊时,沈弈状似无意地问起附近其他牧民。巴特尔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用“都转场去更远的冬牧场了”含糊带过。而那个少年阿古拉,在父亲说话时,始终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第三处异常:饭后,沈弈借口消食,独自走到蒙古包后方。夕阳的余晖将山丘的阴影拉得很长。
在山脚下一处背阴的乱石堆旁,他无意中踢开一块石头——下面竟压着几块风干的、啃得极其干净的动物骸骨,看大小像是羊的。
这没什么稀奇,草原上弱肉强食。但让沈弈瞳孔微缩的是,骸骨旁边,散落着几缕鲜红的、像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其中一条布条上,还用黑色的东西画着一个极其简陋、却透着邪气的眼睛图案!这绝不是自然的痕迹!
他蹲下身,仔细观察。布条是化纤材质,很新。而那“眼睛”的颜料,凑近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铁锈混合着某种草药的怪异气味。
这气味让他瞬间联想到法医实验室里某些特殊防腐剂的味道,心头警铃大作!
这不是祭奠,更像某种…标记?警告?
他不动声色地用手机拍下,将布条和骸骨恢复原状。回到蒙古包时,篝火晚会己经开始。
周胖子和猴子围着火堆,跟着巴特尔笨拙地学着跳蒙古舞,笑声在寂静的草原上传得很远。
阿古拉默默地坐在阴影里添柴,跳跃的火光映着他稚嫩却写满忧虑的脸。
沈弈坐在火堆旁,手里端着奶茶,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巴特尔憨厚的笑容在火光下似乎蒙上了一层虚伪的面具。那鲜红的布条、诡异的眼睛、阿古拉的沉默、与描述不符的羊群、过于偏僻的位置……所有的细节像冰冷的拼图碎片,在他脑海中旋转、碰撞。
辽阔的绿野,清新的空气,悠扬的牧歌……这一切美好的表象之下,仿佛张开了一张无形的、冰冷的网。
他们不是来度假的游客,更像是……无意中闯入了某个精心布置的狩猎场的猎物。
圈套的轮廓,在十月草原醉人的绿意中,悄然浮现。疲惫的侦探刚逃离一个深渊,却似乎一头扎进了另一个更原始、更危险的陷阱。
乌兰湖平静的湖面下,究竟隐藏着什么?那些鲜红的布条,又在为谁指引方向?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升腾,融入深邃的、繁星点点的夜空。而在沈弈耳中,那呼啸的风声里,似乎夹杂着远处山丘后,一声若有若无、悠长而冰冷的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