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骁没有低头。他的目光穿透黑暗，越过残破的宫墙，落在皇城之外那片无垠的、被夜色和蛮族大军铁蹄践踏过的旷野上。系统的【基础材料识别图谱】在意识中无声展开，冰冷的标注覆盖了王铁匠手中那块铁疙瘩：【未完全氧化生铁（渣）·含碳量偏高·杂质较多·金属活性保留度：72%】。
72%。一个冰冷的数字。远低于现代标准，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废墟之上，己是奇迹。
他微微颔首。动作幅度极小，却如同赦令。
“备料。”凌骁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箱的呻吟和士兵的号子，“按王把头说的分量。铁渣，焦炭粉，石灰石粉…混匀。”
“是！陛下！”王铁匠如同打了鸡血，瘸着腿冲回角落，嘶吼着指挥几个同样疲惫却眼中燃起希望的匠户，“快！按我白天说的！称量！混！手轻点！别扬灰！”
角落里，几口临时征调来的巨大铁锅被架在火堆上。将混合好的铁渣、焦炭粉、石灰石粉末，一铲一铲地倒入那翻滚的油脂中。粘稠的油脂如同沼泽，吞噬着粉末，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冒出更加浓烈呛人的黑烟。他们在制作一种极其原始、将散碎的铁料和助熔剂强行粘合在一起，以增加入炉后的反应效率。
周显像个游魂一样在工坊边缘徘徊，脸色惨白，官袍上沾满了泥灰。他不敢靠近炉子，也不敢靠近那铁锅，更不敢看凌骁的方向。新炉基旁，几个被紧急抓来的老泥瓦匠，正用掺了焦炭粉的泥浆，仔细地填补着最后几处砖缝，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在修补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瓷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到极致的、混合着希望与巨大恐惧的沉默。
凌骁的目光从城外收回，落在新炉基旁那几堆被湿泥仔细包裹、如同沉睡巨兽卵般的“热渣”堆上。正在吞噬着混合粉末的铁锅，最后，落在那些喊着号子、赤裸上身、肌肉贲张、如同推动山岳般拉动巨大风箱的戍卫营士兵身上。
【系统辅助：二次点火综合评估…成功率：42%…燃料热值不足…鼓风效率低下…炉体结构强度存疑…】
【文明点数：98】
冰冷的提示在意识中闪烁。42%，依旧在赌命的边缘。
他缓缓闭上眼。意念沉入那片冰冷的幽蓝空间，不再看那些冰冷的数字和警告，而是将全部精神聚焦于【基础冶金 - 高炉炼铁法（土法）】那浩瀚复杂的数据洪流中。温度曲线、配料比例、风压要求、炉渣状态判断…无数信息如同星辰般在意识中排列、组合、推演。他在寻找那个最关键的、在现有条件下唯一可能的平衡点。一个能撬动那42%的支点。
子时。
万籁俱寂。皇城如同沉入墨海的巨兽。只有匠作监这片被火把照亮的“孤岛”，还在发出沉重而执拗的声响。
新炉基己经垒砌完成。比前一座更加粗壮敦实，进风口的角度似乎被王铁匠根据经验微调过。巨大的木风箱被重新连接到进风口，裹着厚厚油脂麻布的风管如同巨兽的肠道。炉口上方，用几根粗大原木搭了个简易的架子，上面挂着一个同样粗陋、用厚铁皮敲打出来的巨大“浇包”。
“料备好了！陛下！”王铁匠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嘶哑。“风箱！试风！”凌骁睁开眼，眼底深处是冰封的熔岩。
“嘿——哟！嘿——哟！”拉动风箱的士兵号子陡然拔高！巨大的连杆被推动到极限！风箱发出沉闷的呜咽！一股强劲的气流猛地冲进进风口！炉口附近的火把火焰被瞬间吸得向炉内倾斜！
“好风！”王铁匠浑浊的眼睛一亮。
“装料！”凌骁的声音斩钉截铁。
匠户们如同蚂蚁搬家，用长柄铁叉小心地、一层一层地填入巨大的炉膛。每填一层，王铁匠就指挥着加入一些碎木炭和焦炭粉。
炉膛渐渐被填满。
“点火！”凌骁的声音在死寂的工坊内如同惊雷！
一支熊熊燃烧的巨大火把被投入了填满“油脂团矿”的炉膛！
“轰——！”
比前夜更加沉闷、更加浑厚的爆燃声猛地响起！炉口瞬间喷涌出大股浓黑如墨、翻滚扭曲的烟柱！这一次，烟柱中夹杂着大量油脂燃烧特有的暗绿火苗，如同无数地狱毒蛇在烟云中狂舞！连拉动风箱的士兵都被呛得剧烈咳嗽，几乎握不住连杆！
“拉风！死命拉！不许停！”秦烈的怒吼如同炸雷，压过了咳嗽声！士兵们咬紧牙关，青筋暴起，再次爆发出极限的力量！巨大的风箱连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强劲的气流如同蛮牛，狠狠撞进炉膛！
“呼呼呼——！”
炉膛内，黑烟和暗绿火焰的咆哮声被风压强行压制、扭转！火焰的颜色在强风的催动下，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暗绿逐渐褪去，中心区域开始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熔融黄金般的炽白光芒！温度在急剧升高！
炉壁再次发出了呻吟！那些掺了焦炭粉的泥浆缝隙，在高温下迅速变干、发白，细密的裂纹再次出现！但这一次，似乎比前夜要“坚韧”一些，裂纹蔓延的速度慢了许多。
“加炭！加好炭！”王铁匠趴在离炉子最近的一个观察孔旁，不顾那灼人的热浪和喷出的烟灰，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看火！看火色！要黄…要发白！再白一点！”
匠户们拼尽全力，将相对优质的碎木炭和焦炭粉通过预留的加料口投入炉膛。炽白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新加入的燃料，发出更加猛烈的咆哮！炉内的光芒越来越盛！透过观察孔，能看到炉膛深处，那些恶臭的油脂团矿正在高温下迅速分解、熔化！黑色的外壳剥落，露出里面炽热的、正在融合的金属核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炉壁的裂纹在高温和强风的持续摧残下，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加深。如同蛛网，爬满了粗糙的砖石表面。每一次裂纹的延伸，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王铁匠的嗓子己经彻底嘶哑，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拉动风箱的士兵如同从水里捞出来，汗水浸透全身，肌肉在极限下颤抖。周显瘫坐在远处的泥地里，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凌骁依旧站在宫墙的阴影里，如同亘古不变的礁石。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炉口喷涌的火焰颜色上。
暗绿…消退…
炽白…稳定…
中心…开始出现一丝…极其微弱的…流动的橙红？！
【炉缸温度：1480℃…1490℃…1495℃…】
【熔融物状态：初步液化…铁渣分离中…】
【炉体结构应力：临界（96%）…97%…98%…】
冰冷的系统读数在意识中疯狂跳动！警告的红光不断闪烁！
“噗嗤——！”
炉壁一处较大的裂纹猛地崩开！一股粘稠炽热的、暗红色的熔融物如同溃堤的岩浆，猛地喷溅而出！带着刺鼻的硫磺味和金属气息！
“啊！”一个靠近加料的匠户躲避不及，手臂被溅射的熔融物擦过，瞬间皮开肉绽，惨叫着滚倒！
“堵住！快用湿泥堵住！”王铁匠目眦欲裂，抓起旁边备好的湿泥团就扑了上去！滚烫的炉壁和喷溅物瞬间烫伤了他的手掌，他恍若未觉，疯狂地用湿泥糊向那喷涌的裂缝！几个匠户也红着眼扑上去！
“出铁口！准备开出铁口！”凌骁冰冷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穿透了混乱！
王铁匠猛地回头，看向炉子下方那个预留的、用耐火泥封死的孔洞。又猛地看向炉口火焰——那中心区域的橙红色，正在迅速扩大！变得明亮！变得…如同流动的熔金！
“开！开出铁口！”王铁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声音己经完全变形！
一个身材最魁梧的匠户，赤着上身，抓起一根前端包着厚布、沾满水的巨大铁钎，如同抱着赴死的决心，猛地冲向炉底！滚烫的气浪几乎将他掀翻！他咬紧牙关，将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向封堵出铁口的耐火泥！
“滋啦——！”
巨大的水汽白烟猛地腾起！遮蔽了视线！
“用力！捅穿它！”王铁匠的嘶吼带着哭腔！
“啊——！”那匠户爆发出非人的力量！双臂肌肉贲张到极限！铁钎在高温和阻力下剧烈弯曲！终于！
“噗——！”
一声沉闷的、如同戳破脓包的撕裂声！
紧接着！
“轰——！！！”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炽烈到足以灼瞎人眼的、如同太阳核心流淌出来的金红色洪流！猛地从那被捅开的、碗口大小的孔洞中，狂暴地喷射而出！
铁水！
滚烫的！粘稠的！散发着刺目白炽光芒和毁灭性高温的铁水！
它如同挣脱了地狱束缚的熔岩恶龙，带着焚毁一切的恐怖威势，咆哮着冲向下方早己准备好的、巨大的沙槽！
“滋滋滋滋——！！！”
铁水冲入潮湿的沙槽，瞬间腾起冲天的白气！炽热的光芒将整个匠作监照得亮如白昼！翻滚的金红色浪涛在沙槽中奔涌、冷却、凝结，发出震耳欲聋的沸腾声！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金属蒸汽和硫磺气息，盖过了所有的焦臭和血腥！
成功了！
炉火未熄！铁水奔流！
“铁水！是铁水！”
短暂的死寂后，山崩海啸般的狂喜呐喊猛地从幸存的匠户和士兵口中爆发出来！他们忘记了疲惫，忘记了伤痛，忘记了恐惧，如同疯魔般跳着、叫着、泪流满面！王铁匠瘫坐在滚烫的炉壁旁，看着那奔流的铁水，咧开干裂流血的嘴，无声地大笑，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
连拉动风箱的士兵都忘记了动作，呆呆地看着那如同神迹般奔涌的熔金，巨大的风箱连杆缓缓停在了半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