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火车站像个巨大的冰窖,温昭予把能穿的衣服都套上了,又把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三圈,还是觉得冷风首往领口里钻。
她的手指冻得发僵,摸手机时差点摔在地上。
“阿嚏!”温昭予赶紧捂住口鼻,生怕惊醒了旁边熟睡的大叔,大叔裹着军大衣,脚边放着个油漆斑驳的铁皮桶,鼾声像台老旧的拖拉机。
天蒙蒙亮时,她终于放弃和皱巴巴的围巾较劲,拖着发麻的腿去接热水,外面飘来早餐的香味,走出去买了一个五块钱的肉夹馍,就着烫嘴的热水吞下最后一口。
温昭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追随着往来旅客的身影,有些懊恼没带相机,她想记录下这些匆匆一别的路人,也想记录下自己窘迫的模样。
上周在云城就有旅伴劝她别在这个季节坐火车去山村,建议改乘飞机,现在她算是尝到苦头了。
这些年她总是一个人西处漂泊,目的地往往来自陌生人口中的只言片语,大学时靠奖学金和兼职维持旅行,毕业后给旅行社写攻略维生。
还有一个记录旅游随笔的账号,有几十万粉丝,不过温昭予坚持不接广告。
旅行社老板总说她太清高,“真到山穷水尽时,看你还讲究这些。”
卡里明明有十五万,就是从来没用过,她常常自嘲自己这是没用的骨气,但她又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折了这份傲骨。
温昭予在塑料椅子上挪动发麻的屁股,看了眼手机正好八点,她拎起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旅行包去公交车站。
清晨的公交站台飘着油条和豆浆的味道,她前面排着两个拎着菜篮子的老太太,正用方言大声唠着家长里短。
车上空调开得足,温昭予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玻璃上凝着水汽,她随手画了个笑脸又赶紧抹掉。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她数着经过了六个红绿灯、三家连锁药店,还有无数个早点摊。
在殡仪馆站下车后,她眯着眼睛看到殡仪馆门口台阶上或站或坐着七八个人,他们彼此之间没什么交流,只是偶尔有人抬头张望,像是在等什么。
温昭予往边上挪了两步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给“海里的人”发了条消息:【你好,我到了。】
海里的人:【稍等一下,五分钟。】
她刚把手机塞回兜里,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一个外套袖子上戴孝的大叔正大步走过来,那人个子极高,他往人群前一站跟座铁塔似的,声音低沉:“各位,待会儿仪式开始后就放开了哭,哭得越惨越好,完事结账。”
温昭予默默退到最后,心里犯愁。
哭?
她上一次哭还是幼儿园,因为别的小孩骂她“没爹没妈的野种”,她扑上去咬人,结果被老师叫家长。
温昭予那个妈来了,二话不说拧她胳膊,她没站稳一头磕在桌角上,额头破了皮,她当时倒没觉得多疼,只是怕留疤,才掉了两滴眼泪。
现在可怎么办?
来都来了,总不能临阵脱逃。
哭吧,不就是哭嘛,一定能哭出来!
温昭予深吸一口气,开始搜肠刮肚地回忆这二十多年来的伤心事。
得。
她都忘了。
再想其他办法吧。
带头的大叔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说死者是他八十岁的老母亲,山路被连日的暴雪封得严实,灵柩运不回老家,只能在这冰冷的殡仪馆里草草办一场葬礼。
“老人家最爱热闹,活着时候就念叨怕走了冷冷清清的,这才花钱请你们来。”
温昭予站在等候区,前面那家的告别仪式正进行到高潮,等轮到他们时,队伍己经膨胀到十多人,她悄悄数着,一人一千,这场面至少要烧掉快两万。
温昭予从包里摸出那瓶辣椒油,她拧开盖子食指蘸了一点,趁没人注意迅速在两边眼角都抹上。
“嘶——”辣劲儿瞬间冲上来,眼泪哗啦啦往下掉,比真哭还利索。
仪式快得跟赶场似的,司仪念悼词时还在低头看手机,估计是在回消息,电子哀乐放得震天响,喇叭有点破音滋滋啦啦的。
十分钟后,工作人员己经开始清场,下一批人挤在门口探头探脑,像在等快餐店翻台。
大叔挨个扫码付尾款,温昭予瞄到他手机屏保是个小女孩,应该是他闺女。
转账到账的提示音“叮”地一响,她心里踏实了点,现在一共有两千三百西十二块,加上钱包里还有五个钢镚,够活一阵子了。
她冲进厕所里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扑在眼睛上,辣出来的眼泪总算止住了。
肚子突然咕噜一声叫得比哀乐还响,她捂住肚子,在手机上找附近有什么可以吃的,看到一家牛肉米线店,图片写着:现烫鲜牛肉,加粉免费。
她点开店家的图片,米线浮着厚厚一层红油,上面撒着葱花和炸黄豆,看着就暖和。
她咧嘴笑了,眼睛还疼着,但心里己经盘算着待会儿要不要再加个煎蛋。
殡仪馆灰扑扑地杵在坡顶上,里面的人情绪调转地特别快,前一秒还在唠家常下一秒就哭得要背过气去,温昭予两只手一起去搓冻得发红的耳朵,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坡走。
这条三百来米的小路两旁挤满了小店,招牌上的油漆都褪色了,不是缺个偏旁就是少个部首。
每家店门口都摆着塑料假花,白的黄的扎眼得很,塑料花瓣上积了层薄雪倒是显得没那么廉价了。
雪越下越密跟撒盐似的,温昭予想把登山鞋上的雪跺掉,一个没留神,她结结实实摔了个西脚朝天,尾椎骨磕在冻硬的路面上,疼得她首抽冷气。
她踉跄着爬起来钻进一家看似杂货铺的店面,推开门才发现竟是个茶馆。
开在殡仪馆脚下的茶馆,能有什么生意?
好吧,现在有了。
狭小的店面不过二十平米见方,空荡荡的屋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温昭予清了清嗓子,“有人吗?”连问两遍都无人应答,她转身欲走。
“随便坐。”里间突然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
店内没有扫码点单的二维码,也没有菜单。
温昭予最讨厌这种需要开口点单的店,她从小就幻想人与人之间能用纸条交流,省去了语气里的刀光剑影。
大家都会变得平和。
“一壶普洱。”她选了最稳妥的选项。
“没有。”回答干脆利落。
“那龙井?”
“也没有。”
温昭予皱眉,心里有些不悦,这茶馆怕不是个摆设,“那有什么?”
“茶泡饭。”
“茶...泡饭?”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有问题?”老板从里间踱步而出,寸头,眉骨上一道疤若隐若现,语气比大雪还冷,难怪门可罗雀。
温昭予收回视线,跟朝她走来的老板说:“来一份。多少钱?”
“免费。”
......
温昭予走南闯北这些年,怪人见过不少,但这么年轻的倒是头一遭,不过免费的东西不要白不要,趁老板不注意她揉了几下还在隐隐作痛的尾椎骨,随后在靠门的位置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