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起初,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只有一种被剥离了形体的纯粹感知,在无垠的虚空中疾速下坠。黑暗并非帷幕,而是实质,粘稠地包裹着一切感官。接着,光点出现了——起初只是几粒微尘,在视野的边缘羞涩地闪烁。它们不是星辰,它们过于宏大,过于深邃。下坠的速度撕裂了感知的界限,那些微尘在视野中急速膨胀、拉伸,显露出其无与伦比的本质:那是漩涡状的星河,是燃烧的星云,是无数恒星摇篮与坟墓构成的、令人灵魂震颤的壮丽画卷。
光点不再是光点。它们是宇宙的碎片,是维度本身编织的锦绣。下坠的速度超越了理解,时间被拉长又压缩,成为无意义的回响。视野的中心,一个光点固执地放大,从微不足道的针尖,膨胀成一片占据整个存在的、难以名状的奇景。
它并非一颗星球,甚至不是一个星系。它更像一团由亿万“泡泡”构成的、缓慢旋转的、活着的星域。每一个“泡泡”都包裹着微缩的宇宙,有的闪烁着钻石般的冷光,有的翻滚着熔岩般的赤红,有的则弥漫着混沌的星尘。它们彼此挤压、融合、分离,如同一个由无限可能性构成的、不断呼吸的巨大有机体。砂砾般的泡泡构成了难以想象的宏伟整体,一种超越了美丽、触及存在本源的瑰丽与恐怖。
“美丽吧?这是我的家乡。”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虚无中响起,厚重、沉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却又奇异地透着一种古老的慈和。它并非通过耳朵接收,而是首接在意识深处共鸣。
视野的下坠感似乎微妙地停滞了一瞬。
“欢迎你们。”声音变了,如同水晶风铃在月下轻摇,优雅、空灵,带着洞悉万物的从容。“我应当称呼你们为旅行者,还是按你们世界的习惯——‘读者’?”
疑问悬在浩瀚的泡泡星域之上。
“他们到了~隔~!”又一个声音闯入,截然不同。带着慵懒的笑意,尾音还拖着一个满足的酒嗝,仿佛刚从一场酣畅淋漓的宴会中醒来。“我就说我喝的再多也能醒过来的!嗝~”
“叮~叮~叮~叮!三叔!我带着我小弟和她妈过来了!你不知道这回有多刺激!”一个清脆、稚嫩、充满活力的女声咋咋呼呼地响起,伴随着背景音里清晰可闻的金属敲击和能量焊接的滋滋声,像极了某个热闹非凡的工坊。
声音的来源无法定位,它们像是来自这片泡泡星域本身,来自构成它的每一个微缩宇宙,又像是首接穿透了某种难以想象的屏障,在坠落的“你”的意识中对话。
“嗝~你们来的太慢了……让我给你们加个速。”这次的声音异常奇特,是多重声线的重叠,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仿佛无数个声音同时打出一个酒嗝,汇聚成一道带着醉意却不容置疑的命令。
话音落下的刹那,下坠的速度骤然暴增!视野被拉成一片模糊的光带,剧烈的加速度几乎要将意识本身撕裂。那个巨大的、由无数泡泡宇宙构成的“家乡”瞬间在视野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急速放大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单一泡泡。它在感知中膨胀,吞噬了所有星光,占据了整个存在。
“啵。”
一声轻响,如同水泡破裂,又似空间薄膜被温柔地刺穿。
刺目的白光瞬间被柔和的蔚蓝取代。风声,清晰而有力的风声,在耳畔(或者说,在感知的边界)呼啸起来。视野稳定下来,发现自己悬浮在无垠的云海之上。澄澈如洗的蓝色天空向西面八方延展,巨大的、棉花糖般的云朵在下方缓缓流淌。
“呜——嗡——”
一声悠远、低沉、带着金属震颤的鲸鸣,如同古老的号角,穿透云层,震撼心灵。循声望去,左侧远处的云海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破开。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阴影优雅地跃出云端,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下。
那是一条鲸鱼。却又绝非血肉之躯。
它通体由无数闪烁着冷硬光泽的金属构成,黄铜、精钢、秘银……巨大的铆钉如同星辰点缀其上,粗壮的传动轴在关节处缓缓转动,发出低沉的嗡鸣。蒸汽,带着机油和金属特有的气息,从它背脊上排列整齐的、如同烟囱般的排气孔中嘶嘶喷出,在身后拖曳出长长的白雾。最令人震撼的是它那双巨大的眼睛——并非生物的眼球,而是两盏由巨大、纯净的蓝宝石透镜构成的光源,此刻正映照着无垠的天空,闪烁着深邃而智慧的光芒。它庞大的金属身躯以一种与体型极不相称的、不可思议的灵动姿态,在万丈高空之中缓缓“游弋”,巨大的尾鳍摆动,搅动着云海。
“那个是发条鲸,机械境的原生生物。”那个厚重沉稳的男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嗯~欢迎来到我们的主场,星海大剧院。”
随着他的话语,视野猛地向下俯冲,瞬间穿透了厚厚的云层。
宏伟,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一座建筑,不,那更像是一座活着的、由世界本身雕琢而成的奇观,占据了整个视野的下方。它的规模庞大到视线根本无法捕捉其全貌,只能感知到那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椭圆形的基座,仿佛一颗星辰被强行拘束于此。视野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急速地坠向这庞大建筑的中心。
越是接近,那令人窒息的宏伟感便越是强烈。构成这巨型基座的,并非岩石或钢铁,而是无数粗壮如山脉、虬结盘绕、散发着温润生命辉光的巨大菌丝!这些庞大到难以想象的菌须,构成了世界的基石,它们本身就是大地、是支撑、是活着的脉络。在它们粗粝而富有生机的表面之上,依托着、生长着数不清的建筑:尖顶的塔楼闪耀着水晶的光芒,旋转的齿轮平台悬浮在半空,蒸汽朋克风格的金属堡垒与缠绕着藤蔓的古老石殿奇异地共生。无数发条驱动的奇异生物——小巧的机械鸟雀、背负包裹的多足步行机、甚至悬浮的金属水母——如同蜂群般在建筑群之间穿梭忙碌。
而在这些菌须脉络汇聚的最高处,在那椭圆基座的中心穹顶之上,赫然耸立着一座城市!它如同菌须巨人王冠上最璀璨的宝石,仅仅一个微小的弧度便承载着万千灯火与喧嚣。整个庞大的“星海大剧院”,宛如一个活生生的世界巨人,它沉默地伫立着,以它无边无际的菌丝肩膀,承载起一个由发条、齿轮、蒸汽与生命共同谱写的独特文明。
视野的下坠感逐渐放缓,变得柔和,如同被无形的羽翼托住。下方,一个难以估量其面积的巨大平台清晰起来。它由某种闪烁着微光的深色合金铺就,边缘装饰着复杂的齿轮浮雕,中心区域则光洁如镜。震耳欲聋的声浪扑面而来——那是成千上万汇聚在一起的欢呼、喝彩、惊叹与掌声!如同汹涌的海潮,拍打着意识的堤岸。
视野最终轻盈地落在这巨大舞台的中央。
聚光灯(如果那从穹顶垂落的、柔和却无比明亮的光柱可以称之为聚光灯)之下,一个身影正进行着某种难以理解的表演。他(或它)拥有紫罗兰色调的皮肤,头部如同深海中的章鱼,数条修长、灵活、顶端闪烁着微光的触须在空气中优雅地舞动、扭曲、伸展。它没有使用任何道具,仅仅是身体的律动和触须的变幻,就在空中勾勒出流动的星河、绽放的能量之花、乃至微缩的战场幻影。每一次变幻,都引来观众席上更加狂热的欢呼。
“他在等你们,快去把。”那个带着机械厚重感觉的女声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响起,“虽然他性格比较怪癖……但也别让他等太久哦。”
“你瞎说!”那个优雅空灵的女声立刻反驳,带着维护的口吻,“他在‘那件事’之前可是很正经的超帅的好嘛!”
就在这时,舞台中央那位章鱼头部的表演者,动作极其微妙地顿了一下。它那几颗镶嵌在头部、如同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球,似乎……似乎穿透了舞台的界限,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极其精准地、毫无偏差地“注视”了过来!那目光并非恶意,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看透一切虚妄的深邃感,仿佛首接烙印在“你”存在的核心之上。它没有开口,但那道注视本身就传递了无声的问候。
而在它不远处舞台的阴影边缘,一个身影安静地伫立着。那是一位女性,拥有着传说中精灵般的绝世容颜。月光般的银色长发流淌至脚踝,在舞台的微光下流淌着柔和的辉晕。她的眼眸如同最纯净的冬夜寒星,此刻,那美丽的眸子正微微转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怪,偷偷地“瞪”了舞台中央的章鱼头一眼。那一眼,风情万种,却又带着某种超越凡俗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