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轰然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丝暖意。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水泥空间里撞出令人心悸的回响，随即，浓烈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汹涌弥漫，钻进每一个毛孔，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寒与死寂。墙角，一方惨白的布单覆盖着模拟尸体的轮廓，在惨淡的灯光下投下诡谲的阴影。许三多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白布上，喉头发紧，手指无意识地用力绞紧了作训服粗糙的下摆，指节泛白。旁边的吴哲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喉结上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无形的恐惧。
“凭什么……凭什么让我们睡这儿？”一个身材高大的新兵终于按捺不住，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像绷紧到极限的弦，“这他妈是死人待的地方！活人怎么能……”
这声质问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嗤啦”一声点燃了压抑的引线。几个同样面色发白的新兵立刻像找到了宣泄口，声音混杂着恐惧和委屈爆发出来：
“就是！练死练活也认了，这算什么？！”
“太没人性了！训练也不能这么糟践人啊！”
“不行！找袁队说理去！这地方没法待！”
门外的走廊上，袁朗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指间夹着的烟头在昏暗中明灭不定。门缝里透出的争吵声清晰地钻进耳朵，他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灰白的烟雾缓缓吐出，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没有半分要推门进去的意思。林峰沉默地站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目光沉静，穿透门缝那道狭窄的光线，落在里面晃动的人影上，插在裤袋里的手指无声地、极有规律地轻轻敲击着——他在等，等那个必然的爆发点。
果然！
“啪——！”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撕裂了室内的喧嚣！是实木桌面被巨力拍击的爆响，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零件都跳了起来。
“说理？！”
齐桓的怒吼如同炸雷，裹挟着浓烈的火药味，穿透厚重的门板，狠狠砸在每一个新兵的耳膜上，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上了战场，敌人会他妈跟你讲道理吗？！子弹会跟你商量规矩吗？！啊？！”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猛地站起身，作战靴踏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发出沉重而刺耳的“咔哒”声，敲打着新兵们脆弱的心脏，首逼那个高个子新兵面前。齐桓没穿作训服外套，只着一件紧身迷彩背心，手臂上那道狰狞扭曲的伤疤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深褐色，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蜿蜒在虬结的肌肉上。那是上次边境丛林血战留下的印记，子弹擦着骨头犁过，皮开肉绽，深可见骨，差一点就废掉了整条胳膊。此刻，这道伤疤仿佛带着滚烫的硝烟和血腥气息，无声地诉说着残酷。
“老子第一次上战场，”齐桓的声音压得极低，不再是咆哮，却像冰冷的刀锋贴着皮肤刮过，带着一种源自尸山血海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威慑力，“看着战友的头就在我旁边……炸开了！那血，滚烫的，黏糊糊的，溅了我一脸！我他妈当时……”他猛地攥紧拳头，手臂上的肌肉和那道伤疤一起绷紧凸起，声音里压抑着极致的痛苦与后怕，“连枪都握不住！手指抖得像筛糠！像得了瘟病！”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太平间。
刚才还群情激愤的新兵们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空气。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地钻入鼻腔。
“把你们塞进这个鬼地方，”齐桓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缓慢地、锐利地扫过每一张煞白或铁青的脸，所过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不是吃饱了撑的折腾你们玩！”他猛地一指墙角那盖着白布的轮廓，又狠狠吸了一口弥漫着消毒水和模拟血腥味的空气，“这里的‘尸体’是假的！这空气里兑出来的血腥味也是假的！但战场上的血……是真的！是热的！是能像烂泥一样喷你一脸，让你当场就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的玩意儿！”
他胸膛剧烈起伏，猛地拔高音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弹：
“你们现在练的那些格斗、那些射击、那些战术动作，在真正的生死面前，都是他妈的花架子！是假把式！没见过血，没闻过真正的尸臭，没体会过下一秒子弹就可能掀开你天灵盖的恐惧……就你们这样的，到了真刀真枪见红的时候，全是废物！是给敌人送菜的炮灰！”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冰冷彻骨的气息骤然从齐桓身上弥漫开来。那不是愤怒，不是激动，而是一种常年浸泡在死亡边缘、从无数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后沉淀下来的东西——纯粹的、凝练的肃杀之气！它混合着硝烟、血腥、泥土和绝望的气息，如同看不见的寒冰，又像骤然压下的万钧山岳，沉重地笼罩了整个空间。空气仿佛凝固了，阴冷刺骨，压得人胸口发闷，几乎喘不上气。
那个高个子新兵嘴唇翕动，似乎还想争辩什么，但在目光触及齐桓双眼的刹那，所有的话语都冻结在了喉咙里。那双眼睛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片经历过极致毁灭后的、深不见底的冰冷与漠然。那眼神仿佛在说：不信？觉得我危言耸听？行啊，试试看，试试看你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许三多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粗糙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这刺痛奇异地压下了胃里的翻腾。他想起袁朗在操场上说过的话——“当兵，就是守本分”；想起林峰在障碍场上轻描淡写的一句——“活着回来，才是本事”。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苦涩和某种坚硬的东西，从心底涌起。他再看向墙角那片白布，那刺鼻的消毒水味，似乎……真的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吴哲再次推了推眼镜，冰凉的镜框触碰到微微汗湿的指尖。镜片后的目光深处，某种困惑和固有的认知正在悄然碎裂、重组。他开始模糊地意识到：老A要的，或许从来就不是简单的“不怕死”。他们要的，是在“怕得要死”的时候，骨头还能硬撑着不弯，腿还能站得稳，手指还能扣得动扳机！
齐桓看着眼前一片死寂、无人再敢吭声的新兵，那股慑人的气势终于稍稍收敛，但声音里的硬茬和冰冷没有丝毫减弱：
“今晚，任务：拆枪，一百组；装枪，一百组。凌晨三点换岗，轮流守着这些‘兄弟’。”他目光扫过墙角的白布，“谁要是敢偷一秒钟的懒，”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砸下，“明天，加罚五十公里全装山地越野，负重——三十公斤。”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握住冰冷的门把时，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丢下一句如同淬火钢刀般的话：
“都给我记牢了：现在在这里多怕一分，以后在战场上，你们就他妈的可能多活一秒！老A，不养怂包软蛋！想留下？行！那就把这身骨头给我练硬了，把这胆子——给我练得比这太平间的铁门还厚实！”
“哐当！”
铁门再次沉重地关闭，将门外走廊微弱的光线彻底隔绝。太平间陷入一片更深的、只有惨白顶灯照耀的死寂。死寂中，只有金属零件碰撞发出的、单调而急促的“咔哒”声此起彼伏——那是新兵们开始拆解枪械的声音。压抑的呼吸声混杂其中，沉重而粗粝。
门外，袁朗将最后一点烟蒂在墙上摁熄，一点火星在黑暗中彻底消失。他对着身旁的林峰，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挑了挑眉：“啧，老齐这身煞气，快赶上铁路当年了。”
林峰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转身朝着训练场的方向走去，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能把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骂醒，比什么都强。”
夜色深沉如墨，吞噬着军营。唯有太平间那扇小小的窗户，透出惨白而稳定的灯光，固执地亮着，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眼睛。里面的新兵们，再无人抱怨。他们低垂着头，手指在冰冷的枪身、弹簧、撞针之间飞快地穿梭、摸索、组合。偶尔有人抬起头，目光扫过墙角那片刺眼的白布，眼神里的东西悄然变化着——最初的恐惧和抗拒如同潮水般退去，沉淀下来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沉重却又逐渐萌生的坚定。战争的残酷面目，他们或许尚未真正窥见全貌，但至少在这一刻，在齐桓那几乎凝成实质的肃杀之气中，在袁朗和林峰无声的默许里，他们开始隐隐约约地明白：老A这每一次看似不近人情的“折腾”，每一次将他们逼入绝境的考验，其核心，不过是在用最残酷的方式，教给他们一件最朴素也最重要的事——
如何在炼狱般的战场上，活下去。
这就够了。在成为真正的老A之前，这就够了。
